衣轻飏渐渐怔住。
随逐不免大失所望:“这,只有背影……自然你想说她有多美,便有多美了。”
花笺笑得别有深意:“濯缨君就没读出作画人的情意?在作画人眼里,若论这画中人有多美,世间所有用于美的词语便都不足以形容他了。”
“需知——世间最美,莫过于情了。”
其他三人未有反应,也不懂何为“世间最美,莫过于情”,只有衣轻飏看着那幅画,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慢慢泛起一股钝痛,迟来许久一般。
这感觉不受自己控制,实在不太好受。他越发肯定心中猜想,便问了一句:“这画,可有名字?”
花笺看了他一眼:“此画本无名,传到后世才渐渐有了个诨名,就叫做美人图。”
步九八眼尖地注意到画的一角有一行字:“那上面写着什么嘛?”
等衣轻飏意识到时,自己已缓缓念了出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随逐微讶看他:“小子眼神不错啊,这么远都看清了。”
只有衣轻飏知道,他早看过这画不下百遍。
他要寻的上古神器之一,便有一幅美人图。上辈子衣轻飏初次得到它,看清这幅画的内容时,心中莫名升起的钝痛之感不亚于方才。
此后每看一次,那钝痛之感虽日渐削减,却仍时时提醒着他这幅画或许曾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只是上辈子诸事皆忙,他从未深究过。
但可惜,眼前这幅美人图只是仿品。
作者有话说:
注:“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出自乐府《古相思曲》。
第35章 美人图|三
“至于第三桩案子, ”花笺托着下颌回忆,“也是最近的一桩命案。新朝初立, 当今圣上大兴科考, 如今这时节恰好临近秋闱,州郡子弟书生莫不汇聚金陵城。”
“第三桩命案,死的正是几个入金陵参加乡试的书生。由此惊动了官府, 也请来了玉妙宫的女道长们查案。”
“可惜, 玉妙宫年轻弟子人手不够。”随逐将酒杯一饮而尽,“否则这“好差事”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花笺笑着恭维:“自然是能者多劳了, 濯缨君。”
告别花笺, 回客栈的路上。
随逐对他的三位蠢师弟道:“这回这水鬼实在古怪,说是水鬼, 死者身上却又不知哪来的烧伤的痕迹。明日我先带几个弟子去官府看看那几具尸首的情况,剩下的好好待在客栈,不要轻举妄动。”
三人应是。
翌日,早起的弟子都被拉去了官府。没早起的,便乖乖留在客栈守门。
叶聆风属于前者。衣轻飏和步九八自然归为后者。
待到日上三竿, 在客栈大堂用过一顿早午饭,衣轻飏推门而出, 在繁闹的市集口挂了个布条, 上书“当代半仙, 卜卦算命”八个大字。来往行人无不侧目。
他则悠哉悠哉,接着在地上铺上一张灰布, 同样写上“若是不灵, 分文不取”。而后往灰布另一端席地而坐, 抱着臂, 半阖上眼, 神神叨叨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当代半仙”的意思。
步九八过来买包子,不由立在那张迎风飘扬的布条下叹为观止:“不是吧,九九你还真来算卦还债了……”
衣半仙兀自波澜不动。
虽说名头搞得有模有样的,但他那张脸着实太过年轻,没有丝毫仙风道骨的说服力。但也归功于这张脸,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小姑娘,羞红着脸问:“这位小道长,能算姻缘卦吗?”
衣半仙将三枚铜钱握在手中,煞有介事地摇上六遍,六爻定卦后,再认真说上一通,自认为指点了不少懵懂少女的迷津。
可惜小姑娘们心思明显不在此处,来了好几个后,终于有个大胆的含羞带怯地问了:“小道长,那……您算过您自己的姻缘卦吗?”
“哦——”步九八蹲在一边啃包子,拖长语调瞎起哄。
衣轻飏略显茫然:“这位女居士,你确定不算自己的卦吗?”
小姑娘看了一眼远处为她加油鼓劲的姐妹们,也在他面前蹲下,红着脸认真点头:“嗯,我出钱,让道长算您自己的姻缘卦。”
奇闻。
但不无不可。毕竟银子就是老子,他就是孙子。
衣轻飏便依旧摇六遍铜钱。步九八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半晌后,衣轻飏看着卦象,不言语。
小姑娘忙问:“道长,这是什么卦呀?”
“坎卦,凶卦呀。”步九八托着下颌,“两坎两水,重重险阻之意。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九九每次给他自己算卦,都必是凶卦无疑,若不是凶卦我还不信呢。”
小姑娘问:“坎为水?水除了凶险,还有什么解释吗?”
步九八道:“上坎为云雨,天险。下坎为急川,地险也。无论天险地险都非本人所决定,而由外部因素施加,是以难以逾越。”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岂不是注定无解了?”
“那倒是不一定,世上没有绝对的凶卦,一切都事在人为而已。”步九八又问,“九九你这还没算完呢,变夭呢变卦呢,又是什么?”
衣轻飏本人对此毫无兴趣,一把抓回硬币:“问这做什么?我又不信卦。”
步九八鄙夷道:“就凭你这态度,怪不得回回算自己都是凶卦。还半仙呢?还不灵分文不取呢?”
“我心很诚的。”衣轻飏无辜地歪头,“赚银子的心极诚。”
下午临近日暮收摊,衣轻飏清点铜板,抠抠搜搜地一枚枚数清还给步九八:“喏,路费,咱俩这账就算一笔勾销了。”
步九八看他夹起那摆摊的两张布往前走,“诶,九九,你不回客栈又去哪儿?”
“给大师兄买特产呀。”衣轻飏理所当然道。
“你等等!”步九八追上去,“我也要给二师姐买东西!”
衣轻飏买的特产大半是吃的,他除了吃的也想不到其他好东西了。步九八则专门挑了间首饰店,一样一样地挑选送给女孩子的首饰。因为他浑身上下银子有限,因此挑得极为细致。
衣轻飏等他磨蹭了半天,还没买完,不由有些不耐烦,懒散地倚着柜台打了个哈欠:
“有完没完啊您?”
步九八兀自挑得不亦乐乎:“九九,你说二师姐到底喜欢哪种的?明丽一点好呢,还是素雅一点好呢?”
衣轻飏不稀得搭理他,因为这问题他已问了不下十遍了。他随意地在店里转转,却不经意看到了另一个柜台中,被珍藏地放在小木匣里的男子玉冠。
奇妙地,看第一眼他便觉得,这东西适合出现在大师兄头上。
店家夸他好眼光:“这位小道长,这玉可不是普通玉啊,这可是上好的独山玉,如此大如此完整的透水白独山玉,小店可仅此一块。”
上面雕的是仙鹤云纹,很少有东西能如这般,几乎处处合衣轻飏的眼。
问了价钱,连好奇围过来的步九八都牙酸,偷偷扯他袖子,示意咱俩穷道士铁定买不起,看也没用。大师兄给的银子倒还剩了一些,只是仍旧差了很远。
步九八挑好首饰,见他还杵在那儿,二话不说拽他往外走。二人都走到了之前摆摊算卦的市集口,衣轻飏忽然决定折返回去。
步九八说:“你连路费都借的我的,你拿什么买?”
衣轻飏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回到店里,衣轻飏将芥指里放着的长命锁拿了出来:“这东西,可抵这玉冠吗?”
店家犹疑地拿起长命锁看了半晌,又郑重地放下,道:“绰绰有余了,小道长。你确定要拿这东西来抵吗?这长命锁对你来说,怕是个珍贵物件吧?”
衣轻飏一哂:“终归是个物件罢了,抵不了人。”
这辈子他一出生就戴上的长命锁,好比一根薄弱的线,牵起另一端他的俗世双亲。如今另一端早就断了,他亲历了两辈子失而复得,终于认清亲情于他这种人而言,终究是可望而不及的东西。
留下这东西这么久,也只是徒留一个过往的念想而已。
他想要无牵无挂,还清一身孽债后逍遥世外。真正的“逍遥”,是不需要这东西的。等终于决定送走它时,衣轻飏反倒松了口气。
店家为他取出玉冠,小心地包进一个小匣子里,见衣轻飏极为珍重地收好,不禁又道:“小道长这是舍弃了过去的念想,去寻另一段新的念想啊。如此甚好,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衣轻飏一怔,下意思反驳:“不是,我只是……”
店家露出一种“不用说,我懂”的表情。
衣轻飏只好吞回话。
不是,他一个男的,买一个同样男子用的玉冠,怎么对方就“不用说,我懂”了呢?
店家又道:“小道长,我把这东西先给您留着。若您过几个月后悔了,还可以回来赎买。”
衣轻飏笑了笑,并不应声。
——
逛完市集再回去,天是真正黑下来了。
二人抄小路,中间要沿秦淮河畔走一段,路上既没人家也没路人的,黑得瘆人。步九八勇敢地站前面道:“九九,你站我后面,师兄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