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起遇害者尸首的那天, 便有船夫说他前几晚在秦淮河上听见过女子的歌声,歌声的方向正是尸首被打捞起来的地方, 还有人说连女鬼的脸都看清了呢——总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步九八身为一个心智单纯——也可以说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十七岁少年, 此刻听呆了:“女、女艳鬼?”
三师兄随逐此刻端坐船头, 倒显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来,意味深深地道:“那可真是赶巧了。贫道最爱渡的, 便是这类误入歧途的可怜女子。”
同船的弟子们:“……”
临近日暮时, 船终于渐渐近了水上繁华绮丽的金陵城。暮光摇落这座古城的剪影, 金陵的十丈红尘都仿佛漾在了这一带秦淮河上。
终日吃斋念经的清都山弟子们, 此刻个个睁大眼睛, 在船上看这一幅繁华如梦之景,活像刚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幸好大家还记得保持玄门之人的矜持,抿紧了唇都不说话,只拿眼睛使劲瞅两岸之景。
“九九,怎么了?”叶聆风细心,见衣轻飏一直不曾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望水下,奇怪地发问。
衣轻飏弯腰,指尖滑过清凉的河水,一只小小怨灵正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他掬起这捧水,水面模糊地映照他的脸,唯有那颗血红的眉心痣清晰可见。
他短暂地笑了笑,摇头:“没什么。”
秦淮河这水,可不简单啊。
他要弥补的上辈子那笔孽债,这不就一一找上门了?
——
刚上岸找到一家客栈住宿——幸好住宿费门派倒会报销,否则衣轻飏可不确定他今晚是否会露宿街头——一行人刚草草用完晚饭,随逐便主动提出带他们去秦淮河边踩踩点。
踩踩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清楚三师兄打的什么主意。
等一行人换了常服,站在了秦淮河畔据说是最大的一家勾栏馆前,这才明白大师兄说的“踩点”是什么意思。
随逐还挥手道:“散开点散开点,站成一排别人还以为我们来砸场子呢。把剑都藏好了,都开心点,笑呀——别学你们大师兄冷着张煞神脸,人家姑娘都被你们吓跑了。”
前面都是真话,只有最后一句是假的。
清都山一群小羊羔子入了虎口,便被一群脂粉香气的姑娘们给围住了:“哎呀,公子这脸可真俊朗!”
“呀,小公子这身体真年轻,这胳膊真有力……”
清都山上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小羊羔子们纷纷逃窜:“三师兄!我们还有事先不去了!”
“三师叔!我们还有晚课没做,就不陪您踩点了!”
“诶诶诶!小公子们别走呀!”姑娘们纷纷要来拦人。
衣轻飏正若无其事地混在人堆里要离开,几个姑娘眼尖地瞧见他,便大喊一声:“姐妹们!快看这边!不得了,看我们发现什么宝贝了?”
衣轻飏不幸替他的同门们吸引了全部火力,其余逃走的同门们替他的小师弟/小师叔沉痛默哀,并溜得飞快。
“哟,小公子这脸!叫我个姑娘家都看得自惭形秽了!”
“小弟弟,姐姐们不收你银子,倒贴你银子陪陪我们一晚如何?”
“那哪成啊?”衣轻飏腆着脸,指尖不自在地挠挠脸,“姐姐们,我身上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们也不能因为我坏了规矩呀。”
“俗话说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规矩不立就不算入这一行。”衣轻飏在脂粉堆中侃侃而谈,“大有大的规矩,小也有小的规矩。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但道理胜不过蛮不讲理。姐姐们面面相觑,不管他说了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少年往里“请”。
随逐在一旁左右手各搂着个姑娘,看热闹看得乐呵:“九九啊,不是三师兄说你——你光长个儿不长心智啊。相信师兄我,过了今晚你就一夜成人了。”
按他这个说法,那衣轻飏可是两辈子都没成人过。
衣轻飏被连推带拖地“请”进了楼,一进门便乐了:步九八这小子也没跑脱,正被一群姐姐们围住,嘘寒问暖地喂吃的,送喝的。
“九七呢?”衣轻飏不无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俩平日不形影不离的吗?”
步九八咬牙道:“那小子关键时候抛下我就一个人跑了!没良心!小白眼……”
“狼”字还没说出口,他便傻傻地看向门外,叶聆风也正被几个姑娘围着“请”进来,九八即刻哈哈一乐:“这就叫什么?现世报。”
叶聆风脸色很不好看:“要不是我因为担心你,才慢了一步……”
“行啦行啦,搞得生离死别的。”随逐打断他们,熟轻熟路地往内走,“劳烦青棠和蓝珠你们两位,先把我三个蠢师弟带上楼了。”
“你们和我三师兄认识?”叶聆风惊奇道。
那个叫青棠的绿衣女子掩唇笑道:“濯缨君可是我们这儿的老熟人了。秦淮河畔勾栏馆里的女子,哪个不想与他这般人物春风一度呢?”
三位蠢师弟被请上了顶楼一个雅间里。姑娘们笑着捏了他们小脸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散去,雅间里只剩下青棠与蓝珠二人。
这两位姑娘显然对衣轻飏这款美少年更感兴趣,只围在他身旁嘘寒问暖,弄得他不自在到极点。步九八和叶聆风在一旁闲吃点心果子,乐得看衣九九也有今天。
没一会儿,随逐也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粉衣美貌女子。女子气质不俗,一身粉色不是谁都能压得住的,足可见她本身容貌之艳丽。青棠与蓝珠见她来了,都恭敬地退到一旁唤:“楼主。”
随逐向他三位从没来过此地的蠢师弟介绍:“这是此地的楼主,花笺姑娘,偶尔也向一些搞地下门路的人卖些消息。”
“要知道,勾栏馆平日客人络绎不绝,三教九流之人皆可在此齐聚一堂,要想知道什么消息,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选择了。”
花笺极为自然地往随逐腿上一坐,勾住他的脖颈,朝三人笑得温柔:“濯缨君过奖了。三位小道长便是濯缨君的师弟了吧?果然少年出人才,了不得。”
叶聆风和步九八这等小毛孩,被漂亮姐姐的一句话夸红了脸。
反观衣轻飏则一手支下颌,闲闲叩着桌面,问:“所以三师兄真是带我们来办正事的?倒是我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随逐正往花笺腰上摸去的手一顿,咳嗽一声收回来,正经地道:“花笺,便与我们说说吧,你们听到的有关最近水鬼之事的传闻。”
花笺芊芊玉指放在唇下,思忖片刻:“最开始出人命,还是在三个月前了。”
“那夜有个喝醉了的酒客从河边一家勾栏馆出来,据那个送他出门的姑娘说,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第二日却失踪了。直到三天后河里浮起一具尸首,大家才知道他去了哪儿。”
叶聆风微微蹙眉:“那又如何知道他是被水鬼所害,而非失足落水呢?”
花笺道:“自然是尸首有异了。当时那位客人被捞出来时,我们楼里的几个姑娘恰巧路过,只看了那么一眼,现在夜里还做噩梦呢。”
“尸首浑身湿冷,身体发肿便不说了。脸虽还辨得出来,身上却没有一处不被烈火灼烧过,竟像是被活活烧死的一样——这就奇了,他口鼻皆有呛水而死的迹象,掉进水里又哪来的火呢?”
衣轻飏默了默,同样陷入沉思。
“第二桩人命案子便是有个船夫在夜里失踪了,同样三天后浮起尸首,和前一个受害者一样的惨状。这位船夫还据说水性极好。”花笺接着说。
“也是他失踪的那天夜里,有另一个船夫在远处隐隐听见了秦淮河上传来女子的歌声。那时两岸勾栏都熄了灯,河面上也半点灯火都不见,那船夫便以为是自己撞了鬼。直到遇害者的尸首被捞起后,船夫才发现捞出尸首的位置正是那夜歌声传来的方向。”
随逐了然道:“所以之后才传出了女鬼的事。”
他勾唇一笑,轻轻抬起花笺的下颌:“据说,还是个艳鬼?”
花笺也笑了笑:“艳不艳,美不美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金陵城里最美的人,可在我这楼里呢。”
随逐暧昧地抚过她唇角:“在我眼里,这楼里最美的人自然非花笺姑娘莫属。”
叶聆风和步九八听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花笺却伸食指轻轻贴住他的唇:“我的美可不及那人千万分之一。”
“哦?”随逐来了兴趣,“那我倒想见识一番了,金陵城最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花笺笑着示意青棠与蓝珠,二人即刻走入内室。随逐愣了愣,“她一直在里面?”
花笺笑而不语。随逐带来的三个蠢师弟也对这位“金陵城最美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半晌,在众人望眼欲穿中,青棠与蓝珠款款走出内室,手里却只捧了一幅画。
随逐即刻了然:“美人是在画里?”
在花笺点头示意下,画卷缓缓在几人眼前展开。
河,桥,柳岸。繁忙的街景。众人认出这像是秦淮河畔。
画卷再展开,却只露出一道青衣背影。淡淡似远山黛影,只是青色的一团水墨浅浅晕开,实在模糊不清,甚至分辨不出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