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再不回答,我便当你默认了!”
流时的语调有些疯狂,已接近被逼疯的边缘。
衣轻飏掀起眼皮,喉结艰涩地动了动,终于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察觉出空气中那股腥气的异样。
砰的一声,他重重倒在了地板上。
……
衣轻飏再睁眼时,即使已有预料,但陡然再看见那间噩梦一般的密室,浑身肌肤的每一寸仍在叫嚣着快逃,快逃!
但衣轻飏仍然面色无比平静,准确地抬头望向角落里木架上的“人”。
或许,该称呼他为一半的“人”。他一半的皮肤仍鲜活漂亮,另一半的皮肤却被剥得干净,露出那层美丽皮囊下污浊、脏臭的血肉。
流时远远立在另一边的阴影里,犹如里地狱里复苏的恶魔,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我师父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是不是你杀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
衣轻飏听见木架上的人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有些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发出这样嘶哑、这样可怜的声音。
“我说过很多遍……真相……是你……不相信。”
流时陡然从阴影里走出,癫狂地朝他嘶吼:“你要我相信是我师父求你杀了他?这怎么可能?师父他不可能走火入魔,也不可能残害同门!大家在他的尸首上没有发现任何走火入魔的痕迹!”
“反倒是你——是你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是你走火入魔杀了我师父!还想要骗我?你这个疯子!”
衣轻飏看见那个半人半鬼的东西牵动嘴角,像是在笑。
“最后一句……我也送给你。”
那种如出一辙的笑又让他想起步九八死前的神情。他想起来叶聆风也曾哭着问他:“九九,九八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好不好?好,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和二师姐查个清楚的。”
一行十八个弟子,十七个人的死都需要他来承担。
可没有人问他,是否承担得起。
“你猜我要怎么报复你?”流时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你负罪逃跑,叛出师门,就算你从这里出去,外面也全是有关你的通缉。”
“你不想承认杀了我师父?”流时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啊,那我就让全天下逼你认罪。小师叔,当所有人认为你有罪时,你就已经有罪了。”
“这就是你的命,认命吧,也认罪吧。”
在这个小小的密室里,他依稀记得自己度过了漫无边际的四十九天。被铁链锁住了琵琶骨,又被活剥去金丹,修为尽散,皮肤和筋脉被一寸寸割下又上伤药,长好后再重复着前一天的折磨。
有时,他望着密室那扇小小的窗渗进来的惨淡日光,以为这便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折磨了。等到后来才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和这些相比,完全算不得什么。
四十九天后,或许是折磨够了,又或许是腻烦了,衣轻飏被流时带走,抛下了浮幽山。
浮幽山是有名的鬼山。它背靠一道深渊,据说这渊名叫不落渊——最好不要落下去,否则,一旦落下去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站在不落渊的上空,渊底涌上的狂猎风声便像凄厉的鬼叫,无时无刻不发出渊底鬼魂的哀嚎。
衣轻飏掉了下去,果然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后来他在自己的话本里写道,他衷心地希望,那就是结局了。
——
不知不觉已天亮,熹微的光从云间渗透过来,云雾扑打在他脸上,凝下湿湿的雾水,像在唤他从这场噩梦里苏醒。
衣轻飏缓缓掀开眼睑,面对云涛雾海,呼出了一口气。
他伸了个漫长的懒腰,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再起身,捡起散乱的功过格,拍拍灰,揣进衣襟里。
衣轻飏从后廊进了房间,睁着迷蒙的眼睛打哈欠,一眼便望见中间的桌案上多了一碗粥、一碟咸菜和包子。
衣轻飏摸了摸碗边,粥还是滚烫的。这么说来,大师兄刚刚才进过他房间。
光线从窗沿一点点蔓延至昏暗的室内,新的一天好像真的到来。衣轻飏啃着包子就着咸菜,再吸一口滚烫的粥,人生就此满足了。唯一可惜之处,包子是白菜馅的,一点儿肉渣都没有。
他居然还能喜欢吃肉。
衣轻飏挺佩服自己的心大。
将早饭吃了个干净,他随意地倒在榻上,枕着手臂打算小睡一会儿。可睡了半天,脑袋还是冷冰冰的清醒,衣轻飏索性放弃,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推开房门。
因为昨夜守庚申,今日众弟子难得可以休息半天,调整作息。
南峰还很清净,没有惯常熟悉的晨钟声,衣轻飏还有些不习惯。
太安静了,他站在寒气袭人的廊下向掌心呵气。云台因为处于南峰最高点,云涛雾海从四面向中心这座小院涌来,这让衣轻飏不由感觉自己身处一座孤岛,任凭波涛恒久地拍打岛岸。
云间忽然传来一声空灵的鹤唳。
衣轻飏眉间浮现喜色。
“灵芝!”
灵芝扑棱着羽翅,优雅地在廊前平稳落地。衣轻飏抱住它纤长的脖颈亲昵地贴了贴,问:“大师兄喂你吃早饭了吗?”
灵芝拿脖颈拱他进屋,他便明白了意思,进屋拿出一盘水果,一个一个抛给它。灵芝还格外留神这小孩儿是不是又扔给他酸橘子,见是它最爱的大梨子,才放心地慢条斯理啄食。
衣轻飏坐在廊下,两只脚荡呀荡,啃半个梨子喂灵芝半个梨子。
他漫无边际地想,灵芝也算是仙兽了吧?仙兽都可以认主,灵芝这小姑娘应该还没主人,干脆认他做主人算了。
衣轻飏一时起了兴致,对灵芝甜甜地一笑。
这一笑让灵芝起了个激灵,正要扑棱翅膀逃跑,便不幸被小孩儿揪住命运的后脖颈拽了回来。
“灵芝姐姐,认我做个主人,你意下如何?”
说着,衣轻飏飞快地将两指放在它头顶那搓红毛上,灵芝歪着脑袋不解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衣轻飏诧异道:“你竟然认主了,灵芝,什么时候的事?”
认主需得是仙兽认同的对象,可灵芝这么高傲的小姑娘,也不是随随便便任人亲近的。
衣轻飏起了好奇之心,两指没有松开,想要探究其中仙兽契的结约者是谁。过了很长一会儿,衣轻飏更加讶异地松开手:
“居然是……大师兄?”
这毫无道理呀,一名修士一生可以认收的仙兽数量极其有限,虽然灵芝颇通灵性,但并不珍奇,也只有二十几年的修为,以大师兄的境界认灵芝做仙兽就实在太可惜了。
“而且……”衣轻飏低声呢喃,“认了主的仙兽终生不能远离主人方圆十里距离——有它在的地方,方圆十里内必定有它主人的踪迹。”
也因为这一点太不方便,如今许多修士已不再收仙兽了。
衣轻飏陡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倏地煞白。
他不敢置信地将两指再扣上灵芝头顶,再度得到验证后,脸色惨白如纸地退后半步,背抵在了走廊的柱子上。
隔了很久,冰冷的心脏才像被人攥住一样骤然收紧,又被活活剥离,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空得他牙齿发酸发疼。
“这不可能,不可能……”
衣轻飏咬牙重复着,神色仿佛天塌,身体缓缓抵着柱子滑坐下去。
“这不可能,不可能……”
灵芝仍歪着脑袋不解地看他。
作者有话说:
灵芝:又咋啦?整天傻了吧唧的。我家主人眼光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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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绕指柔|十
衣轻飏换了身菉竹色的道袍便服, 再从大师兄房中临门的墙上顺走一个斗笠帽,慢悠悠走出了山门。
这是清都山上难得幽静的清晨, 路上不见任何弟子。
临到山门处, 绕过门前磅礴宏伟的无上天尊神像,才撞上步九八坐在门前石阶上,苦恼地往天阶下丢石子。
衣轻飏踩也不踩他, 从他身边石阶啪嗒啪嗒走下去。
衣角却被拽住, 步九八道:“九九,我可看见你了!大清早你不补觉, 弟子服也不穿, 这模样是要去山下做贼?”
衣轻飏道:“嗯哪,看破红尘, 落草为寇去。劝施主不要拦我。”
步九八晦气地拍拍自己的手:“去去去,我就没奢望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衣轻飏又要走,衣角仍被人从后面拽住。
“您又咋啦?”衣轻飏回头,步九八正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那意思像是在说——我都关心你了, 你好意思不关心一下我这个师兄吗?
衣轻飏瘆得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挠挠后脑勺:“哦,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今天没轮到你守山门啊。”
步九八就等他这句话了, 深深叹口气:“我正在自省, 深刻地自省。我已经没脸见大师兄了。”
听到“大师兄”这三个字被提起,衣轻飏的心像被人猛然往下拽了一下, 那股下坠感让他不适地眩晕, 又或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使他的脸倏地煞白。
“哦。”衣轻飏往他的肩上重重一拍, “不必太过苦恼, 大师兄给你提出那个小目标时,就已经猜到你昨晚上肯定会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