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多了些讽刺的意味:“那你觉得,这算什么喜欢?”
吹盏辨不清他的讽刺从何而来,只凭直觉答道:“就像——那位小姐对爹爹的那种喜欢?”
他不禁有些意外,吹盏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能如此感觉敏锐。但想来也是,没有任何身份、关系和经验束缚的小女妖,看这人间,才是真正只凭一颗心来看吧?
吹盏看他的意外神色,不禁有些自得,昂着下巴道:“我还知道,在凡人之间,这种喜欢是要拜堂成亲的那种!爹爹要寻亲事,为什么不找道长呢?道长多好呀!”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家门口。亭亭如盖的梨树自墙内探出,撑起一片绿蝉浓荫,他边开门边摇头道:“你见过男子和男子成婚的么?”
吹盏刚想反驳,可认真找了找,好像每回她瞧凡人成亲的热闹,的确都没瞧见这种的。
“可那又如何?”小女孩进门时嘟囔了一句。
他将盛满瓜果的竹篮放井水里冰着,闻言只是一笑:“当然不止如此,盏啊,你知道两个身份、寿命和过往都不对等的人在一起,有多难吗?”
他的话,让吹盏恍惚间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凡人。娘亲守了父亲很多年,直到他老去,病死,心也便跟着死了。
而吹盏知道,身为他们的女儿,半人半妖的自己既不受凡人欢迎,也不受妖怪待见。所以娘亲死后,她也一直坚信从未谋面的爹爹还活着,这世上还是有人喜欢她的。不然,那般承受世上所有人的恶意而活着,实在太难受。
“可是——”吹盏轻轻开口。
她的亲生父母在一起时,便不知道,这样的喜欢是不被世人接受的吗?
“爹爹,还是想和道长在一起的吧?”
他却笑了,极美的狭长双眼弯起,眼瞳似璨丽的星子,盛满温柔的笑意:“我现在不是正和他在一起吗?”
“可是,”小女妖傻傻地问,“你们没有拜堂成亲呀。”
“那样才叫在一起吗?”他学着道长模样,揉了揉女孩脑袋,“我喜欢他,他也……反正,不必立以誓言,我们也会相伴到老。光是这样,便是世上多少有情人奢求不来的结局了。”
他稍顿,脸一半落在树荫下,在阴影里沉默着,一半落在暮光中,昳丽惊人。
“而我,一定会先他而死。这样说来,最自私的反倒是我。”
吹盏轻轻抬头看他:“我不懂……”
“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凡人。”他也缓和了语气,逗趣般说,“或许,只有在死前,或者以为自己快死了,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他想到了狱中那个吻,那一次胆大至极。
“除此以外,”他垂下眼,字斟句酌道,“我很珍惜,我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爹爹去忙活晚饭,在后头喊道,让吹盏去巷口看看道长还有多久回来。吹盏乖乖去了,方一开门,才发现墙外梨树下,道长便站在那片浓荫里,见她推门,静静地望过来。
她霎时怔住。
那双不皂色的眼眸深深,自深渊中望来一般。那深渊中,间或大风一般,刮过一些不知名的深沉复杂的情愫,而后沉寂于渊底,积成一地灰。
而那玄衣道长,自那浓荫下,不知立了许久。
也不知,听到多少。
作者有话说:
《论各类人对阿一的评价》
问:阿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兄:完美。
郑允珏:好兄弟。
叶九七:是个好人。
吹盏: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步九八:翻译一下,除了脸啥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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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人间客|七
——
水声哗哗自耳边流过, 海潮从海天相接处翻滚而来,重重拍在岩石上, 瞬间碎成一地零散的水珠。
残余的潮尖舔舐那亘古的岩, 缱绻又不甘地退下。
就如离岸的船,即使被抛下海中,仍贪恋陆地的怀抱, 缱绻着随海波迂回。却又被离岸的潮再打进海中, 没入那无边无尽的水天一色。
阿一以前是不以为自己会晕船的。幼时他便搭船流浪过各地,坐船便像吃饭似的习以为常, 如今却还是低估了海浪的惊险。
晕头转向间, 只能趴在抱元子的膝上,将所有的难受埋进那一膝温暖之间。那温暖, 足以将缺失的包容重新纳入他怀中。什么抛弃,什么流放,都可以不记得了。
眼睛里只看得到窗外一阵阵掠过的海鸟,闻到海水的咸湿气,与道长身上属于道观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抱元子的手落在他鬓边, 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抚他长发。他轻轻闭上眼, 听见房间外头, 格外有精神的小丫头吹盏与船公们搭话。一个船公说:“这点风浪算什么, 这还是海峡内,风平浪静得很, 去了外头才真正晓得大海多厉害呢!”
梧州三年任满后, 再调他地, 梧州百姓沿途相送, 乡亲父老多是泪流满面, 说要为他立生祠纪念他的恩德。
难得的好官一去不回,又不知几个百年才能再盼来一个。他无力安慰,只能一声声劝他们回去。
他们的前途是迷茫的,他的前途也同样。阿一晚饭时曾笑着道长打趣,说是应该再往南去。
道长便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便去吧。
旨意便下来了,却南到跨了海,遣他去往另一片荒凉炎热未知之地。调任琼州,知琼州军州事。
偏是偏到极点,好处却也显而易见。官升了,管辖的地界也大了不止一圈。
比之梧州,琼州城的官衙简直破得可以。上任前,阿一还专门去拜访了他的前任们一趟——官衙后头的坟地,埋了古今不知多少病死途中或任上的官吏。登科时那一腔志气热血,又有多少困死在这海外之外、山外之山的地儿呢?
修修补补过官衙,便又开始坐公堂。
阿一其实过得很闲适自在。梧州百姓极纯朴,他以为那便是底了,没想到人外有人,琼州人的纯朴又可再下一个台阶。
他去各县乡巡查农耕吏治时,百姓们问都不问,见他穿着官服埋头便跪。阿一向来同任何人都没距离,亲切地托年长者起来闲谈,一来二去,他们也打开话头,不过一个时辰,阿一便将本地风俗了如指掌。
再过个半年,旁人再同他搭话,他一开口便已是浑然天成的本地方言了。
夜色四伏时,在案前伏首公务,如水的月光柔柔地淌至他笔尖,阿一抬起眼皮。此情此景,竟与当年解试时的月夜重叠。
窗外的月,虽不再是城东南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的月,只是将归于西山头的一弯上弦月,但认真说来,其实也是同一轮月。
这时,他又想起隔壁考房允珏兄作的那首打油诗了。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当时还笑半世老叟,但普通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也许等他下回再想起这首诗,已五十老叟不止了。
阿一回过头,看到道长坐在离他不远的蒲团上,阖眼打坐,像是沉入坐忘之境许久了。每到这时,他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那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如山间松,背脊总是风姿自然地直成一条一丝不苟的线。又如石上泉,冷冷透透地独坐着,似乎一眼便能穿透那空净的泉水,望清石底的光影。
但水是一手捧不起来,光影也一手又摸不着。
道长容颜与体态似乎亘古不变。随着年岁的增加,阿一愈发能看见他们之间那些不可逾越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未来,譬如人生路。
这一方游离世外的孤岛上的世界,因此显得格外清净。
断绝的书信,延迟的信息,给人一种真的隔离尘世的错觉。四季不变的炎暑让时间也显得漫长,长到阿一以为,和道长在一起度过这样的一辈子,已是他前生后世最满足的了。
除了中书的公文,每几月随海潮一起造访这方小世界的,还有远在京师的郑允珏寄来的书信。
允珏兄送来了很多公文上不会有的消息,比如柳相之女——那位曾远来梧州见他一面的柳姑娘,三月嫁与淳王为妻。
这位淳王乃淮王之弟,虽然并非同母所出,却在一众皇子之中与淮王最为交好。兄弟二人感情远胜一般人家子弟,这在皇室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这期间,其实还有一桩可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秘辛:柳相原本相中的女婿,是最受陛下看重的淮王。今上也有意将柳氏女赐嫁皇子,可淮王对柳家小姐无意,婚事便误打误撞落到淳王头上。
哥哥没娶亲,弟弟便先有了王妃,确实是桩趣闻。
允珏兄其后抱怨,自家祖父凑了人淳王大婚的热闹,便来操心他的亲事,三天两头催婚。弄得他不堪其扰,只好躲回六部衙门,夜里估摸着他祖父睡了才敢回家。
淮王倒是有胆识。郑允珏说,就是不晓得淮王要将婚事拖到什么时候。反正他已想好说辞,就拿淮王当令箭,他祖父一提起,他便说人淮王都不急他急什么,等淮王成了亲他再成也不迟。如此,他祖父也哑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