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外人看来“郎才女貌”的二人,最初的相遇,是在城外的玄微观前。云舟遥当街卖画,柳家小姐在车中识得丹青,颇觉欣赏,不由抬帘来观。车马辚辚的道观前,垂眸作画的少年侧颜美极,便是女子见了也自相形秽。
第二次再见,是在那年会试放榜以后。
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在京中一时声名大噪,闺中少女亦爱文章,听闻那云舟遥将作客游园宴,便也央兄长将男装后的她带入。于是她才发现,云舟遥原是那日观前卖画的少年。惊诧之际,连原本想来讨教一二的目的都忘了。
第三次再见,便是当科进士骑马游街之日。
少女性子恬静,本不喜掺和这样的热闹。只是心头怀了关切的对象,便也默认地跟着几个闺中好友在酒楼隔间上观望。
红衣簪花的少年探花郎打马而过时,惊艳了那一日京中所有未嫁的姑娘。“美云郎”的名号,连酒肆勾栏里的女子都在笑嘻嘻地传着。
云舟遥三年外任回京后,同年的进士还在京中的,说要再聚一聚。柳家小姐第二次央了哥哥,才在那日宴席上和他结识。
结果回家后,兄长便说,那云舟遥第一眼就将她的女儿身认了出来。藏着心事的少女脸上泛起浅浅红晕,一面答应着再也不这样胡闹,一面怀着隐秘的期待。
兄长自然知晓她的心事,加之他与云舟遥本就是同年,关系不错,更关键的是,他也钦佩于云舟遥的才华及为人,便和妹妹说好去旁敲侧击一番对方的亲事。
可没成想,不到几日,便出了兰台谏沈这样的大案,云舟遥更是锒铛入狱,大好仕途毁于一旦。
柳父是当朝左相,柳家小姐屡屡求父亲相救,加之柳相也有自己的打算,便遂了小女儿的心愿,领着同僚们上了求情的奏章。
或许是权衡过多方施加的压力,今上在关了云御史一个多月后,终于点头将他放了出来。
在柳家,最高兴的便是小女儿了。虽然兄长劝过她再考量一二,云舟遥的仕途在本朝基本毁了,但挨不过妹妹铁了心,做兄长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坚定,便在和柳相商议一番后,带着妹妹再找上了酒楼。
郑允珏虽说读书谈不上多出息,做人方面却是个人精。
听了大柳公子似有若无的暗示后,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笑呵呵地说:“今天是巧了,二人衣裳撞了颜色,自然看起来顺眼。”
大柳公子又说:“舍妹与舟遥兄爱好相投,性情相合。”
郑允珏打量着那俩人,也觉得是这样。但他却不会代舟遥兄说话,再次笑呵呵打岔:“世间趣味相投者何其多也。”
大柳公子再问:“舟遥兄可定过亲事?”
这点倒真没听说。郑允珏摇头,只说:“舟遥兄家中有位兄长,想是亲事都听他的。”
大柳公子便意味深长地说:“舟遥兄的兄长不在京师,自然不懂舟遥兄眼下的处境。”他言下之意便是,做宰相家的女婿,对仕途前景无望的云舟遥而言,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
身为云舟遥的至交,在郑允珏看来,这确实是桩绝无仅有的好亲事。自古便有这样的例子,宰相的儿子成不了大器,宰相的女婿却多是下任宰相。
大柳公子接着又谈到,他曾派人将妹妹的八字与云舟遥的八字拿去玄天观,求他们算一算是否相合。
郑允珏因为自己那离谱的好运气,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东西是颇信的,连忙问结果如何。
柳公子笑着拿出一张对折的红纸。郑允珏翻开来看,顿时惊诧不已。
据玄天观的卦象,云舟遥的八字极为坎坷,命途多舛。而柳家小姐的八字谈不上多好,却和云舟遥的八字极其契合,还能旺他的气运。任何一方少了对方,都称不上完美。
就连玄天观的人都惊诧不已,批注道:此即为几百年难得一遇天作之合,分则休矣,合则顺矣。
——连老天爷似乎都在为他们做媒。
——
抱元子从捡到阿一起便一直在等,等阿一将自己的新娘牵到他面前那天。
他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在他第二次转世为婴孩,被清都山收留后,他就开始卜算今生阿一的命格。
早年的游历是为了能找到阿一,后来默默跟在他身后,则是为了今生他的路能跟普通人那样,就算无大吉,也无大难。
阿一今生注定有一个妻子。
前一世,抱元子先做过玄天观的国师,再做皇帝的贵妃。他陪了那个幼稚又偏执的皇帝许多年。久到那股怦然心动的感觉,足以让他在死前明白,为何会对这小孩的眼泪如此心软,又如此心痛。
他不想成为阿一的求不得,便让他别来求,别来想,如此反倒成全了求不得这一苦。
或许,这一世他可以让这小孩如愿以偿。他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第二次转世开始,在清都山上,同样还是个小孩子的他,跪在蒲团上仰望着天尊神像,便已下定了这个注定让三清境的师尊无比失望的决心。
但卜算却告诉他,或者说——天道和师尊在警告他,他绝不是绝无仅有的那一个。
转世的阿一不会再傻傻地心悦着他,他会有一个命格极为契合的妻子。他会在最合适的年纪,与最合适的人,来上两三次话本似的偶遇,谈上一场最相得益彰的恋爱。
大红罗帐是他们,举案齐眉是他们,生儿育女是他们,就连这一苦的爱别离也是他们。
或许并不惊天动地,也不感人肺腑,但却是细水长流的,属于人间,属于凡人的情爱。
这也正是他所希望阿一拥有的,不是吗?
少年时期的小道士放下卜算用的竹筹,久久不言。
那个下午,清都山的经堂一如往常平静,清凉的竹影照过窗格的罅隙,投在他沉默的背上,同他一并无言,直至最后一点天光由西山吞没。
后来,他便一直在等。
路过这滚滚红尘几十年,终于某一天,在巷外远远望见几个讨饭的小孩之中的阿一时,他似乎便已透过那单薄的稚嫩身影,望见他牵着新娘走向自己的那一天。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吗?阿一不是他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仅仅属于阿一自己。
狱中的吻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把不应该生出的一点——或许该称之为欢喜、又夹杂着复杂、不忍的东西淡漠地掐灭。阿一是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在胡闹。
那只是一种年少时朦胧的好感,是小孩没有分清亲情和爱情的界限。
而他虚长他许多岁,将其当真,便是耽误了小孩,是有了七情六欲后沾上的卑鄙占有欲在作祟。
……
此时的抱元子全然不知,他的纠结,他所谓的苦恼,在后来回忆起此事的云倏看来,有多可笑。
那些尘封的往事,是最后一世闭关后终于出来的云倏,以为最接近于幸福的回忆。
闭关出来后的他,得偿所愿,知道了他所了解的表相背后的真相,明白了天道的本质,也清楚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神仙的卑劣。再回忆前世时,才发现——
那时,不知道真相的他,在天真地纠结这些问题时,是多么幸福。
抱元子不知道如何拯救阿一,只会按命格去掰正。
第八世,也是最后一世,只有一次机会的云倏,在阿一二十岁时,为他解了赤楮花毒,在山洞里荒唐一夜后,则抛弃了以往默默守护的法子。
因为他绝望地发现,如果按这般发展,将跟以往那些失败的前世没有两样。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他将彻底失去拯救阿一的机会。
被逼上绝路的人,选择了闭关去探求真相。在五十年闭关中经历了什么,除他自己以外,无人知晓。
但往往,法子便是在绝境中才逼得出来的。
那些对阿一来说足以称为残忍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便足够了。
云倏追忆天真,却绝不后悔当年决定。
——
茶凉了,衣轻飏轻抿一口,撑着半张脸,认真地盯着变幻的场景里一路紧紧陪着他的抱元子。
在观察了许久的他看来,抱元子和大师兄的其他前世一样,跟现在的大师兄相比,实在没什么分别。
嗯,是他的,都是他的大师兄。
硬要说什么区别的话……
唔。衣轻飏拿指尖支着下颌,拨了几下,回忆着。嗯,现在的大师兄更温柔一点,但在某些方面……也更绝情一点。
他看得出来,还是抱元子时的大师兄,对人间感情之事更加模模糊糊,不是很懂的样子。虽然前世的自己也一副傻子样,同样不是很懂的样子……
但!但是!
衣轻飏敏锐地看得出,其实这俩只要一方更主动一点,那绝对就成了啊。
经历了下狱这事后,抱元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几个月才来看人一次。更是陪着对方外放岭南,一路相随,衣食住行,无不照顾。
——但对花钱没什么概念的前世大师兄来说,谁照顾谁,倒真说不准。
衣轻飏看得都着急。
在岭南两人为家的日子里,一次上山砍柴,把女儿吹盏都捡回家了,这俩大人还啥动静没有。你说是朋友呢,绝不是这么个相伴始终的情形。你说是亲人呢,也绝不是这么个不纯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