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陛下二字,本能地生出畏惧,极力镇定地扯出一个笑来,问:“中贵人可知,陛下寻我何事?”
宦官道:“这小的如何知道?殿下不要磨蹭,快去吧。”
明苏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此处与紫宸殿不远。明苏甚至觉得比平日走得近得多,没多久就要到了,望见紫宸殿的玉阶时,那宦官道:“殿下快去吧,小的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不等公主回答,转身就跑了。
这还是第一次,传旨的宫人半道离开的。明苏心觉有异,但又想谁敢假传口谕呢?于是她定了定神,继续走。
走出几步,她看到前方宫道上有一身着盔甲的男子,因是背影,她不知这是何人,但那身盔甲,与禁军服制相仿。明苏便猜想应当是禁军中的某位将军。
那人身材高大,走得极快,他也是往紫宸殿去的。
明苏落后他大约三十步之遥,方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陛下召见了这位将军,为何又召见她?还是说,这位将军是自己来见驾,与她恰好撞上了。
那将军走上玉阶。明苏始终跟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紫宸殿殿前的玉阶有九九八十一级,寓含凌驾九天之意。明苏迈上第一阶,那将军恰好踏上最高处,身影消失了。
明苏愈发心慌,却又无路可退,只得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上头,她才发现,殿前竟无一人。
明苏抿了抿唇,走到殿外,四下里看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紫宸殿外必然会侍立数名宫人,等待皇帝差遣。明苏这时已明白了,这回召见绝不简单,她回想方才那宦官的模样,竟想不起来他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是那种丢入人群中便寻不出的长相。
这次召见极有可能是有人假传圣谕。
此时最好的,自然是无声无息地离开。只要她假装没有来过,那不论布下这阵仗之人是何用意,她都避开了。
她转身,欲原路返回,走出一步,却想方才那位将军去了何处?陛下若不在,他该立于门外等候召见才是,他不在殿外,可见陛下就在紫宸殿中。
明苏身形顿住,她心底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出是什么,却使她心惊肉跳,总觉得不该走。
明苏抿紧双唇,回过身,四下一看,依旧无人,她走到殿门前,推了一下,殿门推开了。
双耳紧张得轰鸣,若是陛下就坐在殿中,那她便是擅闯紫宸殿,这是砍头的罪名。明苏咬住下唇,定睛一看,御案后的宝座上并无人在座。
还未等她松口气,有细微模糊的声音从内殿传出。
明苏走了进去,将耳朵贴在了内殿的殿门上。声音清楚了些。
“郑家还有人活着,朕不安心。”
“只是一名女子,且已身陷教坊,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陛下若有心铲除,只需使人吩咐教坊司便是。教坊司中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让郑氏消失得无声无息。”
明苏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慌忙捂住嘴。
“是啊。”皇帝的声音冷得彻骨,“可朕还有个不肖女在里头梗着,将教坊司中诸人恐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一个无钱无势的公主,能做到这地步,倒是朕小看了她。”
将军说了句什么,明苏没有听清,她力图镇定,将耳朵贴得更近,可剧烈的心跳却扰乱了她的听力。
明苏急得将嘴唇都咬破了,不住地要自己冷静,才终于听清皇帝的话语。
“朕不容郑家有人活在朕的天下,可她已入教坊,国朝也无赐死女眷的先例,朕不好明面上罚她。”
“臣明白了。”
皇帝十分满意:“做得干净些,也要小心些。”说到此处,皇帝语气一顿,笑着道,“郑家人可顽强得很。”
“臣领旨,明日便是陛下圣寿,臣以郑氏头颅,贺陛下万寿安康。”将军恭敬说道。
不知怎么方才乱跳的心倏然间静了下来,明苏只觉得自己像是分离出了一个魂魄,在高处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冷静得可怕。
她想要轻轻地退出去,但却忽然想到,她得知道这个奉命暗杀阿宓的人长什么模样。于是,她控制了力道,极轻极轻地将内殿的门,推开一条缝,望进去。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将军跪在他面前,侧对着明苏。
明苏看清了,他嘴唇四周,留着一圈胡子,面容白得似鬼,眼角狭长,剑眉斜飞。明苏见过他,他是殿前都指挥使,程池生。
没忘记将殿门关好。从殿中退出来时,殿外依旧没有人。
她飞快地走下台阶,再回头看,便见上头立了一人,静静地注视她。
是皇帝身边的赵梁。
赵梁见她看过来,抬袖作揖,向她行了一礼。
明苏匆匆一颔首,飞快地走了。
她记不清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直到入了南薰殿,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与淑妃道:“母妃,儿臣有事要与您密谈。”
淑妃没有多问一句不相干的话,立即屏退宫人,将她带入内室,将门合上。
明苏将在紫宸殿所见全部说了出来。
“看来是赵梁有意示警,是他撤走了紫宸殿外的宫人。”淑妃说道,“多年前,赵梁刚入宫时,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日恰好透露此事,让你救下郑家最后一人,算是了结这桩因缘。”
看到赵梁时,明苏就猜到是他做的,只是没想到是因他受过母后的恩惠。
“父皇为何容不下阿宓,郑家只剩这最后一人了,郑太傅到底是他的老师,对他有扶持教诲之恩……”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她明白此时说这些是无用的,于是又说出她的决定,“母妃,我要将她送走。”
淑妃点了下头,起身往妆台处,取出诸多钱物,有银票,有碎银,也有许多没烙宫中标识的首饰,装到包袱中交与明苏:“拿去,逃命与度日都难离银钱,这些足以寻常百姓富足地过上好几辈子了。”
事不宜迟。
明苏也未多话,只道了一声:“多谢母妃。”接过包袱,起身就要走,淑妃却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问道:“你当真只是想送她走?让她孤身离京去逃命,你可放心?”
明苏一怔,她自然不放心,可她并非无牵无挂的孑然一身,若是随郑宓走了,母妃要受牵连。
淑妃看出她所想,道:“你和她一起走,这京中已无甚可留恋,天下之大,随处可去。皇帝清洗朝堂,正是用人之际,你外祖父与舅父皆受重用,他不会朝我下手。”
她说到此处,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看着明苏的眼睛,叮嘱:“待安顿下来,千万要记得给皇后娘娘立一尊牌位,不要让她的孤魂飘零在外。”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郑宓的宓,多音字,fu,or,mi,都可以,拣顺口的念。
不过bi虽然很卓尔不群,但是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会念成bi啊,读半边吗。
第二十一章
明苏有些动摇了,她一路赶来,心慌意乱,念头只有一个,京师不能留了,送郑宓走。可逃命有花销,她没什么积蓄,只能想到向母妃借。
母妃不必她开口,便将银钱都准备了,甚至要她也一起走。
明苏几乎被说动了,可她放心不下郑宓,也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父皇连与他少年结发的发妻都杀了,还会顾惜一个妃子吗?
“我不走,等我送走了阿宓,我就回来。”她说道。
淑妃笑了一下,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看着她,明苏从没见过母妃有这样的表情。
“话到这份上,别的孩子肯定早就走了,你怎么还瞻前顾后的,为这个思量,为那个考虑。你什么时候也想想自己。早知有今日,一切努力俱是徒劳,这些年,我何必待你这样严厉,还不如让你快快活活地度过年少时光,如寻常公主一般,过得自在任性一些。”淑妃伤感道。
明苏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无力,下意识道:“儿臣并不觉得不快活。”
淑妃收敛了伤感,严肃道:“你问问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你要为你的心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追悔莫及的。”
我的心……明苏想,我的心是阿宓的,人离了心怎么活。自然是阿宓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明苏,若不是有你,乱葬岗上成堆的尸首,有我一具,所以我无惧生死,死于我而言,比生要更好。”
明苏听不懂了,她不明白母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却是笑道:“与你玩笑的,将来你我母女能这般坐着说话的时候不多了。方才提到你外祖父却是正经话,皇帝灭了太傅满门,殃及诸多王公大臣,朝中乱糟糟的,须有人为他稳定朝纲,你外祖父便是那人,皇帝顾及此,不会问责与我,你安心离去便是。”
明苏抱紧了包袱。
淑妃推了她一下,道:“快走。”
明苏不再犹豫,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儿臣不孝,不能尽孝于膝下。”
淑妃眼中含泪,冲她摆了摆手,她再看了母亲一眼,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