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后真是讨厌,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苏更加没好气,道:“自然没有。”
她这回答在郑宓的意料之中,却仍让她心碎得厉害,十几年的时光,生死交缠过的情意,说没有,就没有了。
郑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多年来的自持与镇定又去了哪里,她满脑子都是许多年前,小小的明苏站在昆玉殿外的那株树下等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不要嫁给五皇兄的模样。
其实那时,她在心中盼的是明苏能对她说,你要嫁就嫁给我。
只是她也知她才那么点大,哪知婚嫁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这期盼,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可她没想到的是,明苏给出了更好的回答。她一条一条地述说她与五皇子的不配,再一条一条地分说她们才是最相配的,她稚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执拗而轻柔,她说,你有我啊,我很可靠的。
明苏确实很可靠,以致郑宓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好。
可那样好的明苏,如今却恨透了她。
郑宓突然抓住明苏的手腕。明苏吓了一跳,想要挣扎,却对上了她坚定的目光。
“我有。”郑宓说道。她有想要前生今世、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哪怕是在教坊中,不得不将她推开的那段时日,她都未想过要将此生交与旁人。
明苏正莫名,听到这话,大吃一惊,慌忙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宫人,见那些人神色如常,绝对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语,方松了口气,转头便是压低声音的责备:“娘娘慎言!”
一声娘娘慎言,将郑宓惊醒了过来。她低头笑了笑,笑得凄切。
自在这具身体中醒来,她看似冷静从容,积极应对,实则惊慌逃避,不愿承认她已不再是郑宓,她与明苏相隔的是生死与人伦。
郑宓松开手,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目光关切,语气平静,问道:“刺客拿住不曾?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她忽然又说回到刺客上去了。明苏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只想起先前定好的说辞,点了下头。
郑宓闻言,倒是安心了些,又仔仔细细地叮嘱道:“你在朝中树敌不少,平日里便该小心一些,外出要带足侍卫,府中的甲士也要提高警惕。”
明苏有些愣,不知这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又点了下头。
“你进去吧,淑妃必是等急了。”郑宓又道。
明苏也觉得与她没什么好讲的,可这时不知怎么却不忍心走了,但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不忍心从何而来,于是便自去叩了下门。
殿门很快就开了,里头的小宦官探出头,见了明苏连忙把殿门开得大大的,口道:“殿下可来了,娘娘等您半天了。”说完话,又看到了明苏背后的皇后,慌忙跪下了,“小的恭请皇后娘娘大安。”
皇后点了下头,示意免礼,又与明苏道:“你去吧。”
明苏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走出几步,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她不由自主地回头,便见皇后正望着她,她的眼神宁静而缱绻。
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她写不完功课,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时,杯盏中的茶水永远是满的、温的,砚池中的墨永远是够用的,夏日的扇子,冬日的炉火,从不需要她操心。每每她累了,抬起头,那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便是这般望着她。那宁静缱绻的目光仿佛能够永恒。
那时的明苏,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会离开。
明苏忽然间悲从中来,飞快地回过头,加快步子。她感觉得到那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她急于摆脱,于是便走得更快,匆匆地穿过前厅,绕过回廊,来到后殿。
确定皇后绝对看不到她了,明苏才停下步子,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摸,才知她满脸是泪。
“你怎么了?”淑妃走过来,惊讶道。
明苏飞快地抹了几下脸,将泪水都抹去了,而后道:“母妃,你可记得那夜,我与你说,父皇要杀郑宓后,你对我说的话?”
淑妃不解她怎么忽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却还是道:“自然记得,我与你说,你要跟着心走,要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后悔的。”
明苏刚擦干的眼泪倏然间又落下,她在淑妃面前跪了下来:“我听了您的话,拼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可为何我还是后悔,后悔不够努力,后悔为何不能强大些,后悔没能将她留下。母妃,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等着明苏发现郑宓死了五年的评论。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们以前很善良可爱,不舍得虐主角的。是什么改变了你们。
第二十章
淑妃回答不了明苏,她只能将她扶起,为她擦干眼泪。
泪水是温热的,明苏的脸庞犹能看出几分稚嫩,帕子擦过她的脸,淑妃忽然间有些恍惚。
岁月与她们而言,都太过残忍,她们都在岁月中丢失了太多。
淑妃想起她其实很少有这样为明苏擦干眼泪的机会,明苏小的时候,她待她很严厉,总是盯着她的课业。她们之间很少有寻常母女的温情与关怀。
最平和的时候,仿佛也只是每隔一阵子,她寻明苏来,问她近日学了什么,皇后教了她什么。明苏便一一道来,每当她口中说出母后二字,她的心便会揪紧,说到别处,她的心又舒展。
有一日,明苏无意间道:“母后说,母妃最喜欢芍药,可惜宫中的芍药开得不好,来年儿臣为母妃栽一片芍药吧,好让母妃时常观赏。”
她那时脱口便问:“皇后娘娘为何会提起我喜欢芍药?”
问完便是心乱如麻,只觉惊心动魄地好似遇上了最惊险的事,不等明苏回答,也未去看她的神色,匆忙道:“当务之急,还是以学业为重,若是学有余力,可做其他。”
明苏乖乖地点头:“母妃,我记下了。”
她总是很使人放心,淑妃满怀宽慰,又生怜爱,伸手摸了摸她稚嫩的肩,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尊敬你母后。”
明苏点头:“儿臣明白,母后没有孩子,以后会被其他嫔妃欺负,儿臣就是母后的孩子,以后要孝顺她,像孝顺您一样,不让别人欺负她。自我知事,您便如此叮嘱,儿臣一直谨记。”她说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狡黠,“这些话,不能告诉娘娘,是我与母妃的秘密。”
“对,明苏真聪明。”她笑着夸她。
可惜,皇后娘娘却没有等到明苏长大。
淑妃替明苏擦泪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看着她,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人这一生,本来就对许多事没有办法,你尽力了,便不要过于苛责。”
明苏道:“可我总觉得,我没有尽力。”
淑妃明白她的意思,事已既成,可人心却难释怀,总会一遍一遍地去想,当年若不这么做会如何,若选了另一条路,是否便会好一些,这些假象在往后的时日里好似心上的一条毒蛇,时不时地咬上一口,疼得恨不得以命去换那人的一个回眸,一个笑靥。
“再等等。”淑妃道,“她要洗冤,总会回来的。”
听到这一句,明苏振作了一点,点了下头,认真道:“等她回来,我就把她锁起来,不许她再走了。”
这话孩子气,淑妃笑了笑,没再说话。
明苏也静了下去,殿中的帷帐随秋风缓缓地动,香炉上的烟,往上升起,到半空被风吹开。
她的思绪飘到了五年前。
那日,她从教坊回宫,郑宓说要她别再去了,她做不到。
郑家没了,母后没了,她心爱的女子沦落成了教坊中的妓子,日子昏暗得见不着光。可她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能放着郑宓不管。
她走入宫门,天色尚早,深秋的皇宫,有些凄清,落叶四处飘落,被风挟裹着,吹散在宫廷禁内。
她沿着宫道往里走,背上郑宓为她上了药,好像不那么疼了,明苏分不清是果真好了,还是只是心中安慰,觉得药经了阿宓的手,效果都好上许多倍。
她仔细地回想今日所行之事,是否有什么缺漏。
虽然她跟教坊主事吩咐了,要他不要趁她不在,便趁隙行恶事,她后日必去的。
可明苏还是担忧,她知道,京师遍地是贵胄,一个公主的空名头,有时什么都不是,多得是比她有势力的人。所以她才日日都去,她的话兴许不管用,但她人在那里坐着,旁人顾忌着皇家尊严,总不好硬来。
可明日是皇帝圣寿,她身为公主必是无暇出宫。
明苏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苍白,眼底都是血丝。她有多日不曾好好睡过觉了。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也想,这日子何时才是头。可一想到郑宓,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反正,再怎么难,她都护住阿宓,咬牙撑住便是了。
走过一条宽阔的宫道,许多宫人见了她,都低头避走开去,好似是见了瘟神,生怕靠近了会染上晦气一般。
明苏没在意,她也顾不上这些。她快步往后宫去,将要经过御花园时,一名眼生的宦官跑了过来,急惶惶地道:“信国殿下怎在此处?陛下召见,殿下快去见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