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早就张牙舞爪地将爪子亮出来让德妃生疑了,哪儿还维持得住那担忧忐忑的模样。
淑妃听出来了,娘娘是说她心思浅。她傻傻地笑了笑,也没生气,忽然想起一事,她眼睛一亮,欢喜道:“娘娘……”
皇后望向她。
淑妃将手一摊:“臣妾的嘉奖呢?”
原来是惦记这个,皇后笑了笑:“明日你在南薰殿等着,我来接你。”
因这句话,淑妃一夜没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卯时便起了榻,在门边等皇后来。
春然不住地劝:“哪有这样早的,外头冷,娘娘回殿中等吧。”
淑妃不肯,她直等了一个时辰,等到辰时,皇后方至。
见她懂的鼻子都红了,皇后说了句:“怎就这般急躁。”
将手中的暖炉给了她,让她上了凤辇,又用自己的手给她捂了捂冻得冰冷的脸颊。
一路上淑妃都在问:“皇后娘娘,我们去何处?是要出宫吗?”
想想出宫怕是不可能,她又问:“是宫中哪处有好景致要带臣妾去赏景吗?”
皇后一路闭目养神,没理会她的聒噪。淑妃却觉得自己猜中了,必是去赏景的。
她入宫大半年,宫中各处都去过啦,可是与皇后娘娘同去显然是不同的,淑妃已开始期待了。
等到了地方,凤辇便停了。
随行的宦官掀开门帘,淑妃先行出辇,看到眼前这一片空阔,她便呆住了。
“皇后娘娘……”她低声唤道,眼睛里的光芒渐渐耀眼。
这是一片极为开阔的校场,校场显然被清过了,只余下几名内侍。
边上停了一匹健硕的白马,正低头吃宦官喂它的草料,那头的高架上还摆了一张弓,弓旁放了一壶箭。
这便是皇后为她准备的嘉奖!
“喜欢吗?”皇后问道。
淑妃用力地点头,她话都顾不上说了,只顾着点头。
她跃跃欲试,又忍住了,回头望向皇后,等她准许。
“去吧……”皇后笑道。
淑妃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自宦官手中接过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她的动作极为流畅,坐在马上,娴熟地抚摸马儿的鬃毛安抚它,马儿很快便平静下来,淑妃一夹马腹,喝了声:“驾!”
顷刻间,白马飞奔,马上的女子英姿飒爽,风采绝伦。
皇后远远看着,倏尔一笑,眉眼温柔。
“该给她备身骑装的,疏忽了。”
她身旁的女官望着淑妃飞驰的身影,笑道:“若不是娘娘护持,只怕诗会上输了,德妃娘娘必会大做文章,淑妃娘娘得好一阵抬不起头来。”
“她那性子,若受了这气,岂不是怄死了。”皇后笑道。
“娘娘还向陛下求了这恩典,借了校场一整日。”女官又道,“您待淑妃娘娘真好。”
皇后的笑意淡了下去,眼中浮现怜悯:“我只觉得她这般张扬热烈,却要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囚笼里很可怜。”
女官便不敢再说了。
淑妃骑着马飞奔过来,欢呼着朝皇后挥手。皇后也抬手朝她摇了摇。
这是淑妃入宫来最快活的一日,她骑在马上,绕着这宽阔的校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不够。
她喜欢在马上迎风疾跑的感觉,像是飞起来了,喜欢呼啸而过的冷风,喜欢腾跃而起那凌空的快乐。
她更喜欢每每望向那处,皇后注视她的模样。
那日,她在校场待了多久,皇后便陪了她多久。
她此生此世都忘不了皇后娘娘站在风中注视她的眼神。
此后许多年,她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都觉欢喜,而欢喜过后便是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痛彻心扉。
那日夜里皇后便病倒了。
她在风中站了太久受了寒。
淑妃匆匆赶到时,皇帝刚离开,她在宫娥引路下入了皇后寝殿,走到门口便闻里头皇后贴身的女官在说话。
“娘娘往后可得留心,万不可再受寒了。您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得千万保重身子才是。”
孩子……淑妃足下一顿,她年不满十六,从未想过孩子的事。
皇后娘娘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引路的宫娥见她停下,有些疑惑,唤了声:“淑妃娘娘?”
里头便听见了。
“阿楚……”皇后的声音传来。
淑妃忙朝里走去。
皇后躺在榻上,身后垫着高高的迎枕靠着,她手中端着白玉盏,盏中有药,还满当当的,药味弥漫开来,布满了整座寝殿。
“皇后娘娘。”淑妃在榻前福了福身。
“不必多礼,过来坐。”
宫娥去端了一绣墩来,淑妃却径直坐到了榻边。
皇后往里靠了靠:“你坐得这样近,过了病气怎么办?”
淑妃低声道:“臣妾身子康健,不打紧的。”
她已知必是因为陪她去校场骑马,皇后方会染上风寒的。
校场宽阔,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较别处都冷得多。
她那时太高兴,竟就忘了皇后身子弱。
淑妃满心愧疚,她望了眼皇后手中的白玉盏,低声问:“皇后娘娘不用药吗?”
汤药的热气都散了,应当已经凉透了。
皇后闻言,望着汤药蹙了蹙眉。
边上女官见状道:“我们娘娘最怕苦,可您病了,这药不喝可不行。”
皇后娘娘怕苦吗?淑妃听着,不知怎么,心里头像是有块地方软软地陷了下去。
她看到边上有一玉盘,装了蜜饯,便双手捧了起来,碰到皇后面前:“娘娘快用药吧,用完了药吃点甜的。”
二人在边上劝着,皇后无法,只得端着药,一饮而尽。
玉盏空了,皇后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淑妃忙 拈起一颗蜜饯送到皇后唇边,皇后轻轻咬住蜜饯,嘴唇碰到了淑妃的指尖,只片刻,却让淑妃的指尖好似着了火般滚烫。
女官捧着空盏退了下去。
淑妃一手抚着自己的指尖,心下有些茫然,又有些慌了。
“怎么不说话?”皇后温声问道。
淑妃回过神,歉然道:“都怨我,若不是我非要骑马,您也不会着凉。”
皇后一愣,随即莞尔:“本宫虽着了凉,见你在马上英姿飒爽的飞驰,心中却很高兴,为这一点高兴受凉很值得。”
她没说什么“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错”之类的客套话,却说她甘之如饴,淑妃一时哑然,心却是滚烫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道:“我今夜不走了,我留在娘娘身边侍奉娘娘。”
皇后没赶她,却见她仍旧低落,想起什么,笑道:“险些忘了。”
她唤了宫人来,吩咐道:“将那壶酒取来。”
淑妃疑惑。
宫人很快便端着酒壶来了,还取了两个小酒盏。酒盏是玉质的,皇后喜好玉,尤其白玉,殿中器皿多半皆用玉。
她亲自斟了酒,将其中一盏递与淑妃:“尝尝……”
淑妃接过,抿了一口,容色渐渐舒展,她欣喜道:“是兰花酿。”
皇后含着笑意,点了点头。
是她们一同酿的兰花酿。
她们初见那日,一同种了一片兰草,至夏日兰花盛放,她们一同赏花。
而后花败了,淑妃与皇后又一同将落败的花收起来,添上蜜,酿成了酒,就埋在仁明殿的那株青松下。
而今大雪纷飞,酒成,皇后将酒起了出来,烫上一壶,与淑妃共饮。
淑妃好酒,家中时常与兄长们一同饮酒,寻常不醉。
可今日,只抿了一口,就着皇后柔美的容颜温婉的笑,她却觉神魂颠倒,仿佛便就此醉了。
她除了鞋袜,爬上榻,伏在皇后膝上,皇后见她脸颊红红的,以为她不善饮酒,只一盏就竟醉了,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抚摸淑妃柔软的额发。
淑妃望着她,醉意迷蒙:“皇后娘娘,我喜欢芍药,明年春日,臣妾还陪您种花,您分一半地种上芍药可好?”
“好……”皇后答允了她。
之后到了春日,皇后果然准备芍药种子,那一片地,一半种兰草,一半种芍药,待到花开,一半清雅,一半绝艳,竟说不出来的和谐。
及至花败,仍是酿酒。
淑妃酒量惊人,其他酒百杯不醉,可若是皇后亲手娘的兰花酿,区区一盏便足以使她酩酊大醉数十载。
她也不知何时动的心,又是何时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仿佛恍然间这人就在她心里。
到了第三年的漫天大雪纷飞时,她情难自抑,倾身吻了她。
皇后容色大变,过了半晌方道:“淑妃自重。”
寥寥四字,便令她遍体鳞伤,她不敢再去见她,纵是偶然路上见了也不敢与她对视。
往日情分全断。
直到又过一年冬日,仁明殿送了一坛兰花酿来,她饮了一盏,泣不成声,那日她借酒意去了仁明殿,便见那园子里花都开败了,却仍看得出,一半兰草,一半芍药。
皇后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淑妃拉着她的手,逼问她心中可曾有过她。
她步步紧逼,皇后紧闭了眼,不愿开口。
淑妃从未那般绝望,她望着她,低声道:“我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