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嫔们宫中多半会置一小书房,为的是皇帝来时,若有读书兴致,不至于无处可去。
淑妃自入宫,那小书房便未启用过,幸而宫人勤恳,时常洒扫着,书房中的文房四宝亦添置得齐全。
皇后领着淑妃进来,命人研了墨,将纸摆开了,令淑妃纸笔书写。
笔是好笔,乃是上好狼毫所制,墨亦好墨,是专供宫中使用的松花墨,纸更是洁白剔透,带着一缕淡淡的梅香。
奈何淑妃实在不善书法。
她自小便不耐烦舞文弄墨,只读了半年蒙学,字是认得的,写也能写,但也仅只如此而已。
“写……”皇后站在一旁,淡淡道。
淑妃可怜巴巴地望了她一眼,见皇后并无半点通融的意思,只得咬了咬下唇,提了笔,铆足了劲,想要写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停笔。
皇后看着她写的字,摇了摇头。
淑妃脑袋垂得低低的,心中已后悔了,早知不要皇后娘娘帮她赢了,她输给德妃,输了便输了。
不过丢些面子,受些气,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丢脸,她心中好生难过,好似有什么压着她,使得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来,本宫教你。”皇后握住她的手。
淑妃顿时顾不上羞愧,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
皇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写,先写了一个最简单的“上”字。
这一回,字迹便秀雅多了,连风骨都出来了。
“冬至诗会,是要将拟的诗亲手写在纸上的,你得先将这一笔字练好了。”皇后站在她身后,在她耳畔说道。
淑妃胡乱地点着头,只觉皇后的气息就在她耳侧,她身上清雅的香气便在她鼻息之间。
淑妃抿紧了唇,连回头望一眼都不敢。
“至于诗……”皇后微微沉吟,“回头,我令人送几本诗集来,你通读上一遍,也就是了。”
“哦……”淑妃应着,却根本不知皇后说了什么。
接着皇后又带着她写了几字。淑妃跟着学,她写得不好,皇后也没嫌弃她,与她细细地分说要注意哪些,要留意字的骨架,要记得笔锋走势。
“莫急,慢慢练,还有大半月,必能练出来的。”皇后还鼓励她。
娘娘都这般尽心了,淑妃自然不能不用心。
她们写了一个时辰,仁明殿来了人,说是宫外郑家夫人入宫来了,还带着郑府的小孙女郑宓。
仁明殿有客,皇后自然不好再多留,但她也未急着走,又细细地嘱咐了淑妃几句,要她勿灰心,也勿懈怠。
淑妃道了是,却在皇后要走时,慌乱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怎么了?”皇后娘娘的脾气真的很好,她眼中含着笑意,便那般温和地望着淑妃,“可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淑妃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可她又着实想知道,便稳了稳心神,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的名字臣妾还不知,可否写与臣妾……”
女子的闺名不会挂在嘴上,更何况满宫中何人敢呼皇后娘娘之名,于是大半年了,淑妃竟也不知皇后之名。
这个容易,皇后笑睨她一眼,提了笔,在纸上落下一字。
而后将笔搁回笔架上,方道:“本宫明日再来,你可别偷懒。”
皇后一走,虽书房中还留了许多宫人侍奉着,淑妃却总觉得空了许多。
她站在书桌前,看着皇后娘娘最后留下的那字,看了许久。
“岚……”她喃喃地念着。
岚,郑岚,阿岚。
她在心中逐个地念着,每念一遍,心便热上一分。
待她回过神来,她已在边上落下一字,嫣。
楚嫣,郑岚。
她有些失神,神魂亦不知游往何处,只怔怔看着。
直至春然入内,唤了声:“娘娘?”
淑妃方幡然醒悟,她将那写了名字的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既茫然又心惊,不知自己怎么了。
第八十九章
翌日皇后娘娘果然来了, 第三日也来了,第四日第五日也都来看了看她的字,可有进益。
淑妃哪里坐得住, 让她骑马射箭, 她能在校场里跑上一整日, 让她读书写字,可把她为难坏了。
到第六日,皇后见她那一笔一画, 仍是弯弯扭扭的,一丝进益也无, 她忍不住叹气:“我记得你几位兄长都弃武从文,走了文官的路子,怎么到了你这儿,楚侯竟半点也不管你?”
雪白的纸笺上那几笔墨黑字迹歪歪斜斜, 比新进学的蒙学童子好不了多少。
淑妃拿着笔, 闻言, 咕哝道:“我爹自己就好武艺,实在是承平日久,武将难有晋升之功,才令兄长们改习文,我不用当官,也不必谋求加官进爵,我爹自然就随了我的性子了。”
她说着话, 又写下一笔, 还不等皇后说话,她便先委屈了:“皇后娘娘,臣妾手好冷。”
外头又在下雪了, 寒意浸入殿内,点了火盆也不管用。
皇后一看,她指节果真冻红了,便将自己的手捂子给了她:“你先暖暖。”
淑妃欢快地接了过来。
手捂子里暖融融的,是皇后娘娘方才捂暖的。淑妃正要令人去奉茶来,便见皇后执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一边思索一边写,而后与淑妃说道:“字帖你临得不好,不如就临我的字,我是随我父亲学的字,大概更合你的脾性。”
淑妃原来临的是卫夫人贴,卫夫人的字自然是好,但略微拘于娴雅婉丽了。
郑太傅为人洒脱,虽身在朝堂,却也不乏江湖中的悠然不羁。
皇后随他习字,也学到了几分风骨,应当更对淑妃的脾性。
淑妃看不出什么风骨不风骨,但她站在边上看,却觉皇后写的,果然让她看着更顺眼,更喜欢。
“还是娘娘写得好。”她在边上高兴道。
皇后一面写,一面训她:“我哪里及得上卫夫人,她是书法大家,书圣都得跟她学字。你啊,偶尔也要看看书……”
她絮絮叨叨的,若是旁人,淑妃必早烦了,可是皇后娘娘说的话,她不止不烦,还很爱听:“我就是觉得娘娘写得好啊,卫夫人是不是书法大家,我都觉得皇后娘娘写得最好。”
“说好话也没用,也得练。”皇后没好气道。
她挑拣了诗词中常用的字写下来,让淑妃先练着,又与她道:“你好好学,诗会上赢了,我必嘉奖与你。”
淑妃不大在意赢不赢,但一听皇后有奖励,她便一下子有了好好学的劲头。
接下去数日,她旁的什么都不做,埋头写字背诗,看得皇后好生欣慰。
皇后不比淑妃,日日都闲得很,有时不得空便不来了,淑妃等到天黑都不见她来,干脆自己去了仁明殿。
她拿着诗集在背,翻到中间有一张竹片削出来的书签,书签上有淡淡的香气,与皇后身上的是一样的。
淑妃将书签捏在手里,不由地晃了神,她抬头问:“皇后娘娘,这本诗集是您读过的吗?”
皇后正在看底下呈上的账本,闻言,朝她手里望了眼,便又低头看那账本,口中徐徐道:“是我年幼学诗时读的。”
淑妃便在心中叹了口气,这般佶屈聱牙的诗句,她这么大了都念不熟,皇后娘娘居然年幼时便通读过了。
她抬头,看到那书架上一本本放得满满的书籍,心里想着,那都是皇后娘娘读过的书吗?所以娘娘才这般温文尔雅,说什么都很有道理。
她突然对那些庞大的,从前从未正眼看过的卷帙浩繁产生了极大兴趣。
也许她学了这些,与娘娘说话时,便不那么无知幼稚了吧。
正想的入神,皇后走过来了,抽起书案上一张花笺,卷成卷,在淑妃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淑妃回神,抱着头,委屈道:“皇后娘娘,再敲就更傻了。”
皇后板着脸望着她。
淑妃一点也不怕她,伸手拉着皇后的衣袖,沮丧道:“便是我真将这诗集全背下来了,也不会作诗啊。”
“你先背着,到时就知道了。”皇后说道。
淑妃觉得她像哄孩子般敷衍她,更不高兴了。
皇后没法子了,令人备了盏牛乳茶上来,亲自端到淑妃手边,与她道:“乖,听话。”
顿时,淑妃便顾不上作诗不作诗了,她只听皇后娘娘,娘娘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如此,到了冬至诗会,淑妃算是将字练得能看了,诗集也背了一整本,而后,她果真赢了。
皇后是诗会的裁判,出题后,她走到淑妃身边,弯下身,好似在看她写了什么诗句,实则在她耳畔将作的诗念给了她。
淑妃这才知晓,原来皇后娘娘让她背诗句,是为了让她熟悉格律,以免在她念时,将诗句听岔了。
皇后是诗文大家,她亲自作的诗,自然冠绝这小小的后宫,魁首则毫无意外地落入淑妃囊中。
淑妃在德妃面前长了脸,心情大好,回去一路面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还轻轻抱怨:“皇后娘娘,您是出题的,早些将题透与我,将诗句让我背熟,我便不必被那一本的诗集了。”
皇后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若早早将诗句与你,你在德妃面前可演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