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尴尬地立着,不知该重新拜过,还是等娘娘问罪。
她紧张极了,皇后便在此时开了口,她的声音极好听,语调不疾不徐的,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正要趁这春光往地里种些兰草,怠慢你了。”
淑妃一怔,皇后竟未怪她。
她讷讷道:“不怠慢,是臣妾怠慢了皇后娘娘。”
她说完,便见皇后娘娘身后一年轻的小宫娥短促地笑了一声。
淑妃一下子红了脸。
宫人搬了座椅来,皇后娘娘便赐了座:“你先坐。”
淑妃不敢坐,站在那处,皇后也未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是楚侯家的姑娘吧?”
淑妃点头回道:“臣妾的父亲是楚恩。”
宫人捧了水来请皇后净手。淑妃在一旁看,只觉皇后没入清水的双手都格外好看。
皇后净手更衣,方坐了下来,笑道:“好了,你也坐。”
她第二回赐座,淑妃不敢辞,也跟着坐了。
她二人坐得不算近,也不远,与殿中主座客座的摆放差不多。
“这一月来,可习惯?”皇后关切问道。
淑妃拧紧了眉,说:“不习惯,与家中很不一样。”
这回不止是那位小宫娥,其余宫人也都低了头掩饰笑意。
仁明殿的规矩是这后宫中最严的,可奈何众人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这般实诚的妃子,竟没忍住笑。
淑妃好不自在,一下子露了怯,不敢再说了。
皇后抬了抬手,将众人都遣了下去,园中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宫中规矩大,人又多,摩擦也多,难免会闹腾些,你若不习惯,少与她们往来便是。”皇后温声道。
她将后宫治理得颇为干净,妃子、宫人皆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可人多了,还是难免纷争,也难免多争利,后宫里是很喧嚣的。
淑妃听了这话,觉得皇后说得很对,她留意到那才松了一半土,笑着道:“娘娘要种兰草,臣妾与娘娘打下手吧。”
她自小骑马射箭,力气大得很,松松土自不在话下。
小姑娘眉眼明媚,一笑起来便是无忧无虑的明朗。
皇后颔首道:“好……”
于是淑妃松土,皇后撒种,这小小的一块地很快便都种上了兰草。
“娘娘喜欢兰草?”
“喜欢,很喜欢。”
“那为何只栽这一小片地?”淑妃不解,转头看了看别处种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坛,这园子是皇后娘娘的园子,她喜欢,自可以全部都种兰草,等到兰花盛放时,岂不是心旷神怡。
皇后将最后几颗兰草种子埋入土中,听她这般说,不由地笑,而后颇为无奈:“哪就这般随心所欲了。”
淑妃没听明白:“您是皇后,自然随心所欲。”
皇后摇了摇头:“我是皇后,方不能随心所欲。”
淑妃还是不明白,皇后是这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
她还想问,却见有一宫人来禀,说是御膳房的林尚膳有事求见。
皇后不得空了。
她接过宫人递上的湿帕,擦了擦手,与淑妃道:“你先回去吧,若在宫中待着无聊,可来我这儿说说话。”
淑妃道了声:“是……”
皇后便走了。
淑妃待在原地,看那片光秃秃的地,那里刚洒下种子,不知何时方能长出兰草来。
春然在殿门外早等急了,见淑妃出来,忙迎上去,问长问短地关切道:“娘娘可好?皇后可是为难娘娘了?”
她去了这么久,春然都担心是不是在里头挨罚了,正想着要怎么请仁明殿的宫人入内打听呢,幸好娘娘出来了。
她摇头,叹道:“皇后娘娘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春然一怔,问道:“您不是说多半是装的吗?怎么才见一回,就说皇后好了?”
淑妃这才想起她来见皇后前想的是皇后必是伪善,故而姗姗来迟,有意怠慢。
谁知皇后一点也不生气,不生气她迟来,也不生气她未行大礼,和和气气地与她说话,还说往后无聊,可去寻她。
淑妃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原来冤枉了好人:“是我弄错了,皇后很好,宽仁又温柔,宫人们传得没错。”
她这般说辞,倒让春然又发了一回愁,娘娘在家中被保护得太好了。
楚侯有三子却只这一女,自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家中有什么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她喜欢骑马,便到处寻宝马来讨她喜欢,喜欢射箭,便亲自教她,不读诗书,也不读女则女诫,更别说学做女红了。
可这般千娇万宠,在宫外倒还好,嫁与世家子弟、侯门子弟,乃至宗室都使得,楚侯都压得住,谁知她偏偏嫁做天子妃,这千般纵容百般娇宠出来的性子便不合宜了。
春然总担心娘娘的性子会害了她。
便如眼下这般,人心隔肚皮,好坏哪儿这般容易分清。
何况是在这宫中,哪一个不是面上一个模样,背地里又一个模样。
偏偏娘娘竟这般轻信,只一面,竟就认定了皇后是好人。
春然好生发愁,可她又不好劝,她侍奉淑妃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她的脾性,淑妃认死理,她觉得好的,便是认定了,轻易绝不更改。
春然也只好暗地里叹气。
接下来数月,淑妃时常往皇后宫里跑,与皇后渐渐熟悉起来。
有时皇后有空,会与她说说话,夹杂些宫中的规矩,告诉她要小心些什么,宫中有哪些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有时皇后不得闲,淑妃便自己待着。
横竖女子一入了宫,这一生也就定了,接下来的岁月皆是虚度,淑妃最不缺的便是能随意消磨的光阴。
“阿楚……”
淑妃听得这一声,猛地抬头,便见门边皇后正对她笑。
“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淑妃喜道,连忙起身跑过去,到皇后跟前草草行了一礼,便去握她的手,一碰,皇后瑟缩了一下,淑妃这才发觉,她在雪中坐了太久,手都凉了。
她忙收回手,搓了搓,放到唇边呵气,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皇后娘娘可是来看我的?”
平日里都是她去仁明殿,皇后驾临南薰殿,这却还是头一回。
皇后将怀中的小手炉递到淑妃手边:“你先暖暖。”
淑妃也没客气,接了过来。手炉果然暖,只是淑妃有些分神,想的是这暖意是炉内炭火煨出来的,还是皇后娘娘手心的温度。她一想到后者,心中便有些波动。
“好几日不见你了,你是怎么了?身子不适吗?”皇后问道。
她们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院中积了厚厚的雪,几树红梅开得娇艳张扬,淑妃原是坐在院中发呆的,眼下皇后娘娘来了,自然不能再留在院中了。
她身子好,吹吹寒风不打紧,皇后娘娘可不能受寒。
“我……我在做正事。”淑妃支支吾吾地答道。
皇后似是有些惊讶,淑妃生气了:“我就不能做正事吗?”仿佛她只会胡闹一般。
皇后不由笑了笑:“阿楚自然也有正事。”
门边卷帘人掀开了门帘,皇后迈入殿,接着问:“那又是何正事,使得阿楚如此专心?”
这回淑妃不说了,她转头看窗外,脸颊已经鼓起来了。
皇后看得好笑,望向了侍立一旁的春然,春然会意,面上带着笑意,趋步上前,附到皇后耳畔将事情都讲了出来。
淑妃余光瞥见了,大急:“不许说!”
可已来不及了,淑妃看着春然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又望向皇后,眼圈发红。
皇后真是没法子,她不得不先说了她一顿:“你怎么与德妃起龃龉呢?”
“是她先讥讽我不通笔墨的!”淑妃气道。
“那你通吗?”皇后又问。
淑妃更委屈了:“不通!”
不通二字她说得掷地有声,眼圈倒比方才更红了,方才只是生气。
而眼下却是伤心了,只觉得皇后娘娘也嘲讽她不通笔墨。
皇后叹了口气,见这人眼泪珠子都滑下来了,朝她招招手,淑妃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由着皇后取了帕子,替她将泪水擦干:“不许哭,冬日里哭,小心冻着脸。”
淑妃抿唇,不说话。
“你不通文翰,还与她比作诗,如何能赢?你应当与她比骑射才是,以你之长攻她之短,你方能稳操胜券。”
淑妃听皇后这般说,愣住了,才知自己轻率鲁莽了。可她的心神却全然被骑射二字吸引。
她情绪渐渐低落,声音亦跟着轻了下去:“我已有一年未碰骑射了。”
她在家中每日都要骑马,每日都要将箭射满靶心,可自入了宫,她便再也不曾碰过马,更不曾碰过弓了。
这宫廷之内金碧辉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里头的人也千尊万贵地仰着,受百官朝拜,受世人景仰。
可于秉性张扬,在家中自由自在惯了的淑妃而言,此处与牢笼无异。
皇后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也知她在宫中不快乐,她目色柔和下来,带着些安慰地温声道:“本宫帮你赢。”
淑妃闻言,当即忘了伤感,不太敢置信道:“您要如何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