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上搁了茶盅,就像孟婆工作时一样。我看孟婆的指尖发着抖,几乎拿不稳茶盏,知道他现在情绪激动,这孩子向来压抑自己,就算再难过、再伤心,表面也经常看不出来。
我很想安慰他说我没事,但现在的我无能为力。
这是属于他的、最后的战役。
“你长大了。”
我听见陈诗雨先出了声,出口竟是这么一句话。
孟婆微闭了下眼,像在助自己稳定情绪。“……你是以黎日雄母亲的身份、还是我娘的身分这样说?”
陈诗雨似乎很意外他会这么问,半晌微微笑了声。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陈诗雨是同一个人的?”
孟婆低头看着眼前的茶盅。“因为转轮台。”
他压着嗓音说着,“在知道日阳侵占了日勇的肉身后,我就有怀疑,这件事的主导者,应该与地府有关。但当时王爷还没有让我恢复记忆,我只能猜测陈诗雨可能与地府做了什么交易。”
“但是一但恢复记忆,我马上就明白了。亡魂要重新转生到另一个肉身上,必得要透过转轮台,没有第二种方法,但是转轮台地处阴阳交界处,阴曹的路又错综复杂,如果不是经常有所接触,陈诗雨一介凡人,根本不可能领得了黎日阳转世投胎的路。”
“光是这样,并没有办法知道我们变成同个人吧?很可能是我帮了陈诗雨,替她领路,这样也能达到一样的结果。但依你和日翔的对话,你在来到这里之前,就知道我和陈诗雨使用同一个肉身了。”
陈诗雨质疑道,我总算知道孟婆如此缜密的思维从何而来了。
“……因为我记得你,娘。”
孟婆蓦地抬起头,仿佛终于鼓起勇气,和陈诗雨四目交投。
“在爸爸……在黎拓日病房里的,应该是你吧?我那时候忙着救王爷,但我记得你的法力、也感受得出你的气息。”
孟婆压抑着呼吸。
“还有日晶大姊车祸的时候,虽然很微弱,但我感觉得出来你曾经来过。当然当下我是不知道的,但一但回想起来,我对你的做事风格太熟悉了,娘,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孟婆嗓音颤抖,但他似乎不想在陈诗雨面前示弱,语气始终硬着。
“会这样千方百计维护日阳、做出那些事情来的,只有陈诗雨。但我在每个陈诗雨会出现的场合,又全都能感觉得出你的存在,这样推论下来,要不把你们两个连结起来也难。”
孟婆抬起头来。
“……这样够了吧?可以请你先把王爷放了吗?”
孟婆望着我被束缚的身体,大约他太久没见到我的真身,他视线几乎没移开过我,眼楮深处全是红的。希望不是因为我肉身只穿了条四脚裤的缘故。
“你心疼王爷吗?”
陈诗雨观察他的表情,问道。
“但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让他为了你受苦受难,从而体现你才是他最重要的那个人,你从中得到优越感,这些都是你一早便算计到的结果,现在得偿所愿,为什么还露出一副被人强迫的表情?”
孟婆别过头,“我并没有……”
“不,你就是这么想的。”
陈诗雨双手支颐,把手肘搁在长桌上,饶富趣味地望着自家儿子。
“王爷很有趣吧?他不是笨蛋,有时意外地雪亮,但偏偏就是不及你,就算他再怎么努力,也拼不过你的天资。看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在你掌心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翻不出你手掌心,这种感觉很快意吧,难道不是吗?”
“不……”
“你是喜欢王爷没错,但你也看不起他,你觉得他所有的想法、行为都在你可控制范围,对,就像九岁小孩一样。”
陈诗雨像想到什么似的,支颐笑了笑。
“啊,不只王爷,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这样吧?你亲娘也是,你早就知道我要抛下你,如果不是这样,你平常都不跟去王府宴饮的,那天晚上却主动要跟。”
“日雄哥哥……”
我的肉身开了口,大概是孟婆的眼眶红的太明显,连九岁小孩都看得出他的心绪。
“王爷实在太疼你了,他认为你的欺瞒出于你的体贴,但其实不是这样。你禀性如此,你看,就算没了过往的记忆,你还是用欺骗的方式对待日晶,要不是你洒了诱饵,她也不会半夜开车出去,也不用死了。”
“但你却觉得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那些人的智慧本来远低于你,是他们勘不破你的算计,活该被你玩弄。但你不觉得那是玩弄就是了,因为你体会不到笨蛋的心情,你不知道那种变成别人棋子的屈辱感。”
“当然你不是对他们受的伤、遭的罪毫无感觉,你会为他们感到难过,就像神为世人受的苦难哀悼一样,那不是动情,是你对低你一等凡人的慈悲,是你身为神的责任心。”
“你和我一样,天生就是个无情种,我说的对吗,杨思存?”
两个孟婆正面对决,果然威力惊人。我不得不说,孟婆的娘确实了解他儿子,说的话也有几分真实。
但就是因为太过真实,我实在无法去看孟婆听了这些话后的表情。
“不说话吗?是想再看王爷表演一下吗?”陈诗雨说。
她五指又作势微微一收,原本稍微放松的皮绳再度缩紧。而且不知为何我觉得绳子又多了两条,还加在敏感/部位,勒得失去记忆的我在墙上嗷嗷哭泣。
我看孟婆的掌心放松、又收紧,又放松。知道他在思考对策,但陈诗雨的话就像毒药一般,渗入孟婆平素敏捷脑细胞,让他无法专心算计,做他平常擅长的事情。
“我爹……城隍爷杨大智,对你做了什么吗?”
孟婆忽然问了完全无关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孟婆父亲的本名。没想到孟婆竟然知道,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不知道孟婆的娘究竟跟谁怀下他这个种。
但我知道这话确实奏效,至少陈诗雨折磨我的动作稍微停了一下,用略显意外的目光看着孟婆。
但我不懂孟婆的问法,以我的理解,孟婆的娘利用城隍爷遂行换魂的目的,达成目的后,就把他囚禁起来,一关就是二十年。这个过程再怎么说都是“你对城隍做了什么”,而不是“城隍对你做了什么”才对。
“我想过……为什么爹会愿意帮你这件事。”
孟婆用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陈诗雨。
“虽说城隍可能迷恋你,迷恋到失去理智,这也是一个可能性。”
“但身为城隍,被天庭托附了照顾孩子的重大使命,他明知道你杀害了另一个孩子,却还帮你隐瞒着件事,甚至帮这你瞒过地府、执行换魂……如果前任城隍真是这样的人,天庭也不会选择他做城隍了。”
我懂孟婆的意思,城隍爷是上天粼选的,每个城隍都被托附了照顾幼小亡魂、担当每个地区阴阳交通使者的重大使命。
这样的人,如果善性不够,肯定会出大问题。我也相信孟婆的爹绝非恶类,否则也生不出孟婆这样的孩子。
“我想过交换条件、想过你或许对他承诺了什么,但都无法说服我自己。我唯一想得到的,是爹曾经有什么事情亏欠你,这事可能还跟孩子有关,要让一个善良的人做出坏事,罪恶感是最好的催化剂。”
陈诗雨沉默下来,我看她用指尖点了点桌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明过分,和你爹一个样。”
她仿佛很感慨似的,对着醧忘台的穹顶叹了口气。
“所以爹……真的对你做了什么吗,娘亲?”孟婆问她。
陈诗雨闭上眼睛。缠在我身上的皮绳稍微疏解了些,幻境通常也体现着施术者的心境,我知道陈诗雨正在对儿子敞开心胸,这或许是百年来第一次。
“那个人设计我,让我结胎。”
半晌,陈诗雨说了让人意外的话。
“女神本来结胎不易,但他让我……饮了特殊的酒,让我失去神智、失去防备结胎的能力。我不知道他自何得来这种东西,但他对我的执念太深,希望我永远留在他身边。”
“他身为城隍爷,对女神结胎,很可能堕落凡尘的事再清楚不过,而这就是他的目的。”
陈诗雨说着连我也不知道的事情,孟婆怔在那里。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愚蠢到让自己怀了你,也是我游戏花丛太过,竟然栽在这么一个看似平凡、看似没有心机的男人手里。”
“所以我后来实现了他的愿望,在梦里,就像平常我在醧忘台对那些亡魂做的事一样。你觉得我很无情吗,杨思存?”
孟婆的表情看来十分冲击,这也难怪,这是孟婆头一次如此清楚地听闻自己的身世始末。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孟婆的娘会在孟婆襁褓中,就带着孟婆离开他爹、回到地府了。以孟婆的娘那种自尊心,被设计怀胎,肯定是极大的屈辱,她不可能让对方心愿得遂,也因此连告知也没有就离开了城隍。
我想孟婆的娘,初始或许真心想抚养孟婆,否则就不会等了九年才离开。她并不是毫无善性的人,理性上也知道孟婆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