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感觉……就是硬硬的,硬要说的话,像是石头。”
孟婆忽然睁大了眼。
“……我知道你在哪里了,我马上过去救你。你要记得,千万不要关手机,保持电源开着,我会随时跟你说话。”
黎日翔看孟婆伸手扯掉点滴,站起来穿上大衣。电话那头又传来男童的声音。
“可是日雄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自己叫你‘孟婆’,但我真的搞不懂,我好像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男孩的声音越发困惑。
“我很害怕,为什么我会遇到那些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又是谁……?”
孟婆又深呼吸了一次。
“你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说。
他凑近手机荧幕,像捧着什么易碎物在掌心似的,慎而重之地闭起眼睛。
“你不要怕,以前都是你在保护我,是我不好,我太过任性妄为,一直让您为我/操心。我只顾着自己心意被接受与否,从没想过你的心情,让你伤心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道歉才好,王爷。”
孟婆的声音全是哽咽,他又清了下鼻息。手机那头的男孩似乎完全听不懂,一句也没有回应。
“等你恢复记忆,再慢慢跟你说吧。这一次,换我保护您了,王爷。”
孟婆说着,把手机收回裤袋里,就要奔离医院。但黎日翔叫住了他。
“慢着,你打算去哪里?又要丢下我?”
孟婆顿住脚步,黎日翔瞪了自家长兄一眼,没好气地套上大衣,走到孟婆身前。
“日翔……”
“你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单独行动吧?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要是你再掉下海崖一次,我可受不了。”
黎日翔看着满眼血丝、形容枯稿、嘴唇咬到起皱,右手割腕过的地方疑似还在渗血,情绪异常激动的孟婆,长长叹了口气。
孟婆显得有点为难。
“但我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危险。对方不是普通人,如果是我猜的那个人的话,她很难对付,很可能会嫌你碍事就杀了你。”
“所以你认识对方……?”黎日翔眨了下眼。
“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我前世的娘,就是前一任孟婆神。”
“……听起来你跟她不是很熟。”
“我九岁时她就抛弃我,说是要去体验人生,我们已经几百年没见过面。但也不能说不熟,毕竟她是我的生身之母,就是因为熟悉,我才知道她很棘手。”
孟婆像是要把体内的郁闷卸尽般,吐了口长气。
“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很执着,对不想要的东西,往往弃之如蔽屣,而且可以做出很无情的决定。”
他扯了下唇角。“搞不好,如果我妨碍到她的话,她连我也会舍弃掉。”
他又望向黎日翔,“所以我不希望你去,不是要抛下你,是怕你遭遇危险。我们家已经不能再失去更多的人了。”
黎日翔凝视着他,表情半带疑惑、半带无奈,半晌叹了口气。
“至少让我开车送你。你放心,有危险的时候,我会跑得比你还快。”
“娘,您要出远门吗?”
男孩站在醧忘台的庭院里,望着提着一瓮女儿红,正要前往王府的自家母亲。
母亲被誉为地府第一美人,是阎罗王身边最得力的孟婆神。虽然实际年龄已届五百岁,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连身材都比地府新晋的小妹妹火辣。
而且母亲今天还特别打扮过,对着镜奁上了胭肢、穿上突显身材的红色薄纱衣。
母亲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追在身后的男孩。
“没有啊,娘只是要去王府而已。王爷在王府里办了什么火锅宴,找娘过去喝酒呢!怎么了,忽然这么问?”
男孩垂下头,又摇摇头。“不,没什么,是孩儿想错了。”
母亲望着男孩,神情有几分复杂。男孩主动上前,牵着母亲的手,从醧忘台到王府的路程中,男孩始终紧抓着母亲的五指,仿佛一放松,身边的人就会消失无踪似的。
“娘,孩儿可以问娘一个问题吗?”男孩说。
“嗯,什么问题?”
“孩儿的俗名‘思存’,意思是从诗经‘匪我思存’来的吗?娘给我取这名字,是指我爹‘不是娘所思慕之人’吗?”
母亲低头望了男孩一眼,半晌男孩脸上一热,竟是捱了母亲一巴掌。
男孩娇小的身体被打得滚了出去,翻了一圈,摔在王府庭院的草丛上。男孩自己似乎也懵了,抚着被打疼的脸颊发怔。
“你的聪明睿智,不该用在质疑你的娘亲上。”母亲冷冷地说。
男孩反应也很快,他翻身起来,在庭院的石子路上向母亲下拜。
“孩儿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请娘息怒。”
母亲望着男孩的后颈,表情动摇间带着一丝歉意,特别是男孩提到“下次”的时候。
她指尖微动,庭院里的花茎得了她的指挥,推送着男孩的背,将男孩从地上扶了起来。
“走吧!王爷是个怕寂寞的人,他特意摆了酒席,迟到的话,他又要念我了。”
男孩目送母亲的背影,由于惹母亲生气了,男孩没能把想问的话问完,也不敢再问下去。
而母亲也如同男孩所感知的,在火锅宴当晚出了远门,一去就是两百年,音讯全无。也因此这些问题便始终摆在男孩心底,就这么摆了两百年。
如果爹不是娘所思慕之人,为什么娘要和爹在一块?
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如果爹、不是娘心中喜欢的那个人……那么我呢?
黎日翔的车,在拍岸的海涛旁停了下来。
时值落日时分,夕阳在地平线那头缓缓沉落。深冬时分,夜色来得早,潮汐也涨得快,看来再过不了多久,这地区的海滩便会全数被海水淹没。
孟婆穿着大衣,和黎日翔一起吐着白色雾气,视线在海滩旁逡巡,凭藉着随时都会消失的光线,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你说那个小男孩被关在这里?你确定?”黎日翔问道。
孟婆扶着受伤的手腕,坚定地点了下头。
“日阳……应该说现在有黎日勇外表的那个人,其实是日阳。我知道很难理解,但只有请你先接受这个现实。当年黎日阳和妈妈,就是在那个地方,计划杀害黎日勇,夺取他的肉身。”
黎日翔听着眼前的人说着一般人难以理解的话,但不知为何,孟婆的嗓音自有一股说服力,让人无法质疑。
“我母亲……应该说是我前世的母亲,很擅长欺骗人的幻术,幻术到了极致,可以创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以前不是常有狐仙的传说吗?一群人住进深山里的旅馆,白天才发现吃下去的都是泥土或树叶什么的。”
黎日翔点了下头,孟婆又继续说。
“但幻术不是在每个地方都能施为,就像生火一样,在顺风干燥的地方火起的快,法力在不同的地方强弱也会不同。”
“当年母亲会选在这个地方,多半就是为了日阳有个万一,她可以即时相助,这种地缘适合施法、又不会被凡人看见的地方其实不多,仓促之间,他们回头选择老地方的机率很高。”
孟婆一口气说完,黎日翔皱了下眉。
“老地方……你是指日阳溺死的那个洞窟吗?”
他看着大海,黎日阳死亡时是仲夏,而现在是深冬,海的景致也全不相同。
海边一个游客也没有,漆黑的海面像上了层墨,每一次海潮都比前一次漆黑深沉,夕阳照射在海面上,宛如添了血色一般。
孟婆看了下手机,“再两个多小时,这地方应该就会被潮水淹没。”
黎日翔懂得孟婆的意思,当初日阳的死因是溺死,警察没有多调查的原因,也是因为日阳死亡的那个洞窟,在傍晚就会完全被潮汐淹没。所以警方才判断是小孩不懂事,游进去之后遇上涨潮,最后溺死在该处。
“看来……黎日阳打算‘杀死’自己第二次,真是相当讨厌自己啊,那个人。”
黎日翔听见孟婆喃喃说,他看孟婆开始脱去外套,解开来不及换过的病袍,帕巾用牙齿咬着,缠住右腕上的绷带。
“日翔,你留在这里,如果有什么危险,我手机留在你这里,如果有什么危险,我会立即通知你。”
“……你该不会想要游过去?”
孟婆真的把手机交进他手里,黎日翔的表情骇然。
“嗯,也只有这个方法了。你放心,我前世水性很好的,游整条忘川都没有问题,之前来海边玩时也测试过,是可以轻松游得到的距离。”
“但是你的手……”
“不要紧的,忍耐一下就过去了……王爷还在等我,他现在没了记忆,一定怕得要命,我不能放他一个人。”
黎日翔凝望着孟婆,良久没有出声,孟婆反倒看了他一眼。“怎么?”
“不……我只是想,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黎日翔扯了下唇角,表情有点不甘心。
他把一样东西扔向孟婆,孟婆伸手接住,才发现那是阿蓝替他求的东岳神庙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