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得知大哥恨他恨到这个地步,不惜演了世纪大戏要推他下地狱,虽然这是这对兄弟咎由自取,但要是我也无法轻易接受。
孟婆在门口拦住了黎日翔。我站在门板后,听他们兄弟俩的对话。
“我没事。”我听到黎日翔说:“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下,既然日阳……就当他是日阳好了,这段期间要住你房里,我们就暂时别见面了。”
我听孟婆沉默半晌,忽然苦笑了声。
“你也真是个怪人,日翔,看到死了十年的弟弟突然出现在面前,你一点都不讶异,我可是吓到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奇怪的人是你吧……?”
黎日翔忽然提高嗓音,孟婆似乎也被吓住了。
“我可是对你做了那些事情,我把你监禁起来,是真的想要折磨你,从折磨你中得到快感。你说我在你身上滴蜡油很变态,我告诉你,哥哥,我那天对你做的事,还不到我真正想做的百分之一,要不是阿蓝那天来救你,我会让你连哭都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声,我就是打算这么对待你。”
“日翔……”
“然后你呢?你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保护我的安全、为我/操心、还因为我差点牺牲自己的性命,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一点恨意也没有,甚至连讨厌我、对我反感都不曾,这也太奇怪了吧?!你不觉得你很不正常吗?”
我不用看,就知道孟婆此刻肯定脸色苍白。黎日翔又继续说。
“大姊的事也是,你说她拿椎子刺杀你?这样你还敢跟她独处?还当她的模特儿?你不怕她哪天哪根神经不对,又想要杀你吗?正常人都会怕的吧?”
“你都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吗?害怕、恐惧、痛恨、嫉妒、厌恶、鄙夷……这些在你身上都看不到,无论别人怎么对你坏,甚至当着你的面说讨厌你,你都无动于衷,是怎样,你是天使下凡吗?”
黎日翔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哼笑了声。
“比较起来,车祸前的你还比较正常。你知道吗?之前我本来一直都没发现你要弄我,是日勇那时候无意间告诉我,说看到你去买了一大堆绳子,表情还很狰狞,说很担心你,你又刚好邀了我去后山,我才猜出你的企图。”
“你当时就是这么好看透的人,别人对你好,你会得寸进尺、对你坏,你决不会轻易放过。”
“你看看你,因为被我虐待了一次,就恨我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无法忘怀,不惜搞了这么多手段,就是要彻底弄死我,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不是吗,黎日雄?”
他也不叫“哥哥”了,嗓子越发沙哑。
“但现在的你不是,哥,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变回原本温柔的样子,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你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现在的你相处……如果说我再怎么恶质的对待你,你都待我始终如一的话,是不是代表你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们?”
“不……”
孟婆总算挤出一丝声音,但黎日翔打断了他。
“我对你坏,你无动于衷,我对你好,你也这样淡淡的,好像无论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待你,都是过眼烟云,都不会动摇你分毫,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子,哥哥,坦白说……”
黎日翔顿了一下,我感觉他们视线相对。
“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很可怕,比之前的你还要令我毛骨悚然。”
我听见脚步声,黎日翔似乎离开了,孟婆也没有再拦阻他。
我从门缝里看出去,孟婆像是雕塑一般呆站在那里,目送着黎日翔的背影。
半晌我看他举起袖子,按住了眼楮,良久没有放下。
我默默关上了房门。
我有点后悔下凡来。
在地府旁观的时候,固然我的孽镜台一直追着孟婆跑,但毕竟是隔岸观火,不管是黎家人的情感、还是孟婆身处其间的想法,都像是隔了层纱似的。
虽然看得见,但终究碰不着、摸不到,不会感到动摇。
说到底,凡人除死无大事。人世间这些恩恩怨怨,最终到了阴曹地府的时候,回头看来,皆是过眼烟云。
一碗孟婆汤下去,再大的恩怨情仇,都是从零起算。
孟婆从襁褓开始,就在这样的地府长大,他也看尽了那些亡魂的各种负面情绪。
也因此孟婆对他人的情感,始终很冷静,仿佛天生自设了防护罩,不会让那些情绪影响到自己。
这也是他为何能把醧忘台工作做得如此出色的原因,孟婆够冷静,做为一个完全的旁观者,才能够替那些歇斯底理的亡魂解决问题,找到征结点,让他们从自耽和执着中解脱。
孟婆对地府的其他人也是这样,他虽然和乌判交好,但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白判看上去像姊妹,也不会聊到太深入的话题。
至于我,我不知道孟婆对我的感觉。但至少就我先前所见,孟婆对我一直有心防,他不曾在我面前大笑,也不曾在我面前真正哭泣。
就连他的母亲,无端消失的那天,孟婆也一滴泪也没有掉。
孟婆从来不曾恨过人,可能,也不曾试着爱过什么人。
我心里知道,孟婆并不是对人漠不关心,更不是没血没泪。但黎日翔会说他令人害怕的原因,我却也能够理解一二。
我只是后悔,如果我还在地府、还坐在孽镜台前,对于孟婆被自己弟弟骂到哭,我可能只是一笑置之。
最多觉得有点火大,让鬼差托梦去吓吓那个黎日翔也就算了。
但像这样,直接站在孟婆面前,眼神与他向对、肉身与他接触,他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他压抑的呼吸声、死咬着不放的牙关……全都如此鲜明的呈现在我面前,直接刺激我的感官。
我看着他的背影,从前总觉得他弱小、矮我一截,就是个需要我伸手保护的孩子。
但或许是换了九岁小孩的肉身,我头一次觉得孟婆长大了。他的背影是如此高大,高大而孤寂。
我发觉我的心脏,竟感到针扎似的疼,直刺进我的胸口,久久无法抑止。
我向孟婆要求,让他带我去附近的城隍庙。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孟婆……应该说喝了孟婆汤的孟婆,和我也渐渐熟悉起来。虽然他对来路不明的我仍然有防备心,但已经不如初始一样,动不动就要把我铐起来。
我发现转生成小孩还有一点不便,乌判说阳世人最重要的是吃喝,他完全搞错重点。
我下凡后深刻体认到,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是钱。
九岁小孩根本没有独立经济能力,就算想偷溜出黎家,我连搭出租车的钱都付不出来,更别提吃喝玩乐。
我现在所有的开销全部仰赖亲爱的孟婆,虽然我是他义父,他供养我也是天经地义,但就是有给人包养的不爽感。
我在他房间里,每天除了睡和吃,就是打孟婆给我带回房间的游戏机,关都要破一轮了,闷到都快要长香菇了。
前几天我和在地府待命的判官们联络。虽然阳世已然过了数月,但对地府而言,我下凡可能只是早上到下午的事情而已。
‘王爷!’
我用手轻触法器,法器里便传来乌判浑厚的嗓音。
‘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饿着了吗?我和白判在孽镜台里看了都快急死了。’乌判珠连炮般地问我。
“我很好,我明明就适应得不错好吗?”
我背靠在懒骨头上,一手拿着游戏游戏杆,悠闲地啜了口旁边的香草奶昔。
“怎么样,之前要你们调查的东西,有结果了吗?”我问。
‘乌判去了王爷所在的城隍庙一趟,结果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回是白判的声音,大概是隔了一层阴阳,白判的口气也没平常那么尖锐了,有种妈妈叮咛出远门儿子的温馨感。
“奇怪的事?”我问。
‘这个地区,没有城隍爷,应该说,城隍爷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呆了呆。“不在了?为什么?等一下,城隍是可以这样说消失就消失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城隍还真是个凉缺,我考虑要不要哪天阎王做腻了,向天庭申请个城隍来做做算了。
‘城隍这个职位不比地府,各地数量很多,而且城隍爷并不是神,会有生老病死,也会出意外。有时一个地区的城隍过世后,因为找不到递补的人选,因而数年出现空缺都是常有的事。’
白判说着。
‘而且城隍庙下辖三司六部……啊现在都改称科了,总之固定办事的人员很多,就算首长不在,也还能维持正常运作。’
我总算明白之前每次要找这区的城隍都碰壁的原因了,原来不是城隍耍大牌,而是根本就没有城隍。
‘我们有问陈情科的科员前城隍的名字,但是他们都三缄其口。好像前一个城隍爷,是因为发生什么事才旷职的,所以他们都不愿提。但他们说,这个地区没有城隍,已经快二十年了。’
我怔了怔,二十年,扣掉孟婆在这里四年多,正是黎日阳过世的那一年。
我心里忽然有个想法,虽然还不确实,但如果真的如我所想,黎家会发生这一连串事情,或许并不单单只是黎日雄带衰也说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