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真的是她,不是幻梦。
“主上!”
“哥哥。”
魔尊忽然崩溃地恸哭起来,旁人想分担些他的痛苦,俱束手无策。
他的娘亲回来了。
让逝者回归六道轮回。
殿门口的周冥看着魔界里带甲的魔修骤然增多,在听见魔界结界崩溃一角的消息后,又随之听见了大殿里头传出徐八遂的恸哭。
他回头看魔尊所在的方向,与此同时,手边亮起了一个传唤阵。
周冥点开,阵法里传来君同仙尊的声音:“海镜另一边的轰炸声更大了。照这样下去,裂开是迟早的事。”
“师尊,魔界这边的天灾也加重了。”周冥轻声回答,“我听见了徐八遂的哀鸣……您猜想的是对的。”
君同仙尊在另一头安静了片刻:“不到最后一刻,我什么也不知道。曜光,你先稳着,我这就赶来。”
周冥仰望魔界阴沉的天空,腰间的凝思剑化出了形体:“师尊,两界都撑不住太久了。如果你们都无法下手,不如交给弟子处理。”
传唤阵消失,周冥转身再看了一眼八卦殿,有结界挡着,他看不清徐八遂的模样,但魔尊的悲鸣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从未听过徐八遂发出这样悲恸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徐八遂总是笑嘻嘻,神采飞扬的,好像他把光明的那一面淋漓尽致地捧在自己面前。
周冥闭上眼,握住了实质的凝思剑剑柄,灵力涌动,记忆里又浮现了火钟夜鸣的时刻。
当初,凝思剑就在他心口,他大口地吐着血,仓皇的眼神无声反复地告诉他:对不起,对不起。
而后那滴血的指尖伸来,触破他的魔障,也带来了消弭不得的绝望。
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
如果必须要有人替你动手,魔界之人都是你的亲族所爱,替你大义灭亲,将来都必与你结下永不磨灭的心结。
不如由我这样一个外人来。
周冥睁开眼,身形骤然消失在八卦殿门前。
魔尊,沧澜剑法并不会使人白头。
我师尊不是,我也不是。
罪渊边上,电闪雷鸣,地裂如潮。
魔君徐皆知紧紧地抱着一具他从寂灭里拉回来的躯壳。罪渊翻涌,天地可怖,脚下方寸之地是人世间的炼狱,然而怀中的人是炼狱里的无尽珍宝。
上穷碧落下黄泉,三十年如疯如魔,混沌不知此身,终于在今天,万丈阴影尽去,滔天光芒投来。
魔君紧紧抱着她,抱住这花费二十年召回来的魂魄、一点点凝聚出的血肉之躯,莫大的生之欣喜是唇上无声的笑意,也是淌过满目疮痍的面容的眼泪。
龙魂蹲在识海里看着他,这二十年里帮着精分的宿主设下聚魂和聚形两阵,颠倒阴阳地帮他引入强横的天地灵力,帮他拢魂,助他铸躯,来到今天,终于把这逆行生死的事整成功了。
但这能成功多久呢?
这是逆天之举,亡者如今真的显形了,逆行的天劫也来了。这夙愿以偿,又能维持多久?
龙魂安静地环着膝,茫然地想着,也许对有些人来说,有些须臾便是永恒,为了这一点好的须臾,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辞。
魔君松开红衣的女子,嘶哑地呼唤:“无痕……回家了。”
那女子面容平和,双眼未睁开,还在沉睡里。
他摩挲着她无暇的面容,指尖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她长眉末梢,已经能想象到她睁开眼后,那眼睛里的不灭神采。
魔君问龙魂:“无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龙魂先是借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先问了他最重要的问题:“现在是白天,你是徐皆知吗?”
魔君没吭声,龙魂便不环膝盖了,坐直起来继续追问:“怎么,媳妇都复生了,你还没清醒啊?精分怪,你此刻有明确自己是谁么,要用什么身份去面对即将醒来的无痕?”
他一手抱着红衣的无痕,一手抬起捂住了头,喘息声如困兽,混沌而凛冽:“我难道不是……徐皆知么?”
龙魂“嗳”了一声,揉揉膝盖站起来,把他出于本能压制在本源深处的真正记忆选取出来,回放在他识海里,让他亲身再经历一遍。
再凛冽也需得找回,否则一切都不复真实。
魔君便在血火里看见了自己真正的所历。
他看见自己亲身出现在魔界三十年前的浩劫里,魔都在一片骇人的轰炸声里苟延残喘,广场上的八根阵眼巨柱摇摇欲坠。
南柯阁里,无痕抱紧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儿,亲吻他没有心魔印的额间,眼神依然透着坚毅和镇定:“遂遂别怕,在家里乖乖呆着,护法哥哥和姐姐们会保护你。别怕,爹娘很快就回来。”
年幼的徐八遂抓皱了她的袖子,惊惧的大眼睛里掉着眼泪,磕磕巴巴地摇着头,像一个小小软软的洒水壶:“娘亲,我好怕……你们别离开我不行吗?”
“小珂不怕。”他在无痕身边半蹲下身,摸摸惊恐的小孩儿的脑袋,“爹和娘去把结界补牢固,就马上回来陪你。”
小孩儿用两只手各自抓住他们的衣袖,不住抽噎着:“我和你们一块去好不好啊……我也会补结界,我和爹娘一块补,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待着……”
他眼角湿润了,但无痕没有。
“你不许来。”她严厉地掰开了他的小手,神情肃然又自然,就和往常不准崽崽吃糖一样,“你天生与常人不一样,修为不稳,跟过来反而会给爹娘添麻烦。”
小孩儿一愣,更委屈了,挥舞着一个拳头哇哇大哭:“娘亲,你嫌弃我啊?”
“该嫌弃总是要嫌弃的。”无痕搓他脑袋,“听话,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你如今太矮了,本命剑都化不出来,在这蹲着就行了!”
崽崽嗷嗷直哭,她又笑开:“等一会就好,娘回来给你做松子糖吃。”
她的语气那么果决和自然,一喝一哄,很快把小家伙稳了下来:“那、那我要一整盒的。”
“好,等着吧。”她拍拍小孩儿的肩膀,轻轻在他脸上一亲,一大一小的红衣交相辉映。
南柯阁外,魔界如世界尽头。曾经牢不可破的防御结界在陨石雨的砸落下变得和蝉翼一样薄。
无痕穿着漆黑的斗篷,只看一眼便拉上了兜帽,握着腰间的本命剑唤他:“徐惑,走吧。”
他抚平被崽崽抓皱的恶鬼袍,跟上她,说:“来了。”
魔君再一次本能地抗拒面对接下来的事实,他想避开。
龙魂察觉到了,它想了想,便绕过了那些过于惨烈的记忆,直接让宿主回顾他和无痕的最后时刻。
魔君睁开眼,眼前所见蒙上了胭脂一般的红和泼墨一样的黑。
身前万万里,红是她的唇,黑是她的眼。空中无穷尽,血红是天火,焦黑是天石。
此后三十年,红与黑相融,成了一场挣脱不开的噩梦。
“阿惑。”她捧着他的脸低头,额头与他相抵,垂眼扬起染血的笑,“我们来世再会。”
他竭力想随她起身,却徒有心无力。本源灵力在抵御天灾的途中透支,本命剑断裂在手边,他竭力想持剑起身,手掌除了在剑刃里割裂,唤起一阵阵凛冽触感,再无他用。
他无声地看着妻子孤身堵着最大的结界裂口,拦在他面前,透支一己之力护着魔界和他。
漫天火石血雨,命剑立阵。
力竭而死。
记忆回溯结束,龙魂问他:“想起来了吗?”
魔君眼中的混浊迷雾散开,劈裂的白昼与黑夜合二为一,茫茫三十春秋,连亘成不堪回首的一根蜘蛛丝。
这位上代魔尊走火入魔,魔心滋生第二人格,由惑为皆知,下意识地排斥那个真实的自己。
在他白天的第二人格里,“兄长”是个无能的混蛋,配不上那么好的“嫂子”。
他穷尽一切想要把“嫂子”复活过来。
浩劫带走了他的挚爱,也摧毁了他们的骨肉。
盛大的摧毁席卷脆弱的魔都,南柯阁庇护不了不安的少主,一众护法试图护着他冒死前往魔界通道送入仙界,路未尽天火至,重伤浩劫之下。
天生无心的孩儿灵核濒临碎裂。他以徐皆知之身护住他,寻遍魔界适龄孩童不得,转而入仙界沧澜,寻到可与徐八遂灵核属性相近的人。
恰时,君同正闭关未出。
他以魔君之身与仙界交易,他将用镇生剑封住两界,魔修再也不能为祸仙界。以此换一颗能护住徐八遂的灵核。
那未尝没有魔君的私心。
他的第一人格徐惑和沧澜君同是对手也是知己,他能骗得世间千万人,唯独骗不过曾经的知交。封住两界,他不踏入仙界,君同也不会私自闯入。
如此,他便能在白昼做徐皆知。
把那个长夜里无能的徐惑抹灭。
“第三十一代魔修头头,徐惑。”龙魂挥挥手,“你回来了吧?”
魔君徐惑仓皇地抱紧了逆转生死而得的红衣人,沙哑地应了一声是。
龙魂心有戚戚焉,那浩劫过后的十年里,它无聊地蹲在罪渊里镇着数之不尽的戾气魔魂,有时看到罪渊边上有个佩着破剑、黑漆漆的家伙,那眼神让一缕残魂都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