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已没那闲工夫再同他去耍些,诸如“你以为呢”,或者“我以为呢”,此类的谜题。
见他们离我案前愈近,我单手高举杯盏,将皮笑肉不笑的虚伪作派发挥得淋漓尽致:“吾谨代妖界,在此恭贺崔嵬君与干桑帝姬新婚志喜,永结琴瑟之欢,早日子孙满堂。”
云杪闻声停步,目光先是落在我胸前,而后转向明燎,最后望向我的脸,一字一顿:“妖、界?”
我微怔,他不知晓我已是一峰寒岫的新主?
这头,干桑帝姬也收起步伐。
她身披凤冠霞帔,容姿分外娇艳,杏眼斜睨着看我:“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为寻玉魄,在清都台要死要活的半妖,我那时还当你有多喜欢云哥哥……其实也不过如此。这才没几年,你就另结新欢。云哥哥,这下你总算看明白了罢?镜湖这帮骚狐狸,都是些喜新厌旧的贱种。”
我逗弄明燎狐耳,不以为意:“腻了,不就该换个口味?清淡的玩起来,多没劲呐。”
明燎洋洋自得:“想必崔嵬君会的花样,定是没燎儿多呢。”
我哈哈大笑。
等笑够了,才记起要去瞧云杪的脸色。说到底,我还从未见过他动怒发火,着实有几分好奇。
以往是因喜爱,所以百般放低姿态,哄着他、宠着他,就连他皱下眉,我心里都得长个疙瘩。
而今我倒是巴不得他与我翻脸,好让我借题发挥,将这场荒唐无比的婚宴搅个七零八碎。
不料,在这等暗讽下,云杪也仅是收起笑,看着我,淡淡道:“是吗?”
模棱两可的问语。
我懒得细究,只将明燎搂得更紧,颔首称是。
云杪尚在沉默,帝姬却已忍不住:“几百双眼瞧着,几百双耳听着……竟还能将床闺间的私语搬上台面。我只道妖类皆是些下贱胚子,没成想,这出身镜湖的妖类,更是下贱之至。好了,云哥哥,今日你我大喜,何必与他们白费口舌?走罢。”
她几次三番出言羞辱镜湖,明燎饶是脾性再随便,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
我覆上明燎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这笔帐,连同多年前在巫山玄丹的仇怨,我要亲自清算。
指尖在案底一转,凝出两粒碎石,朝帝姬膝间攻去。
势如迅雷,形若幻影。
她无处可避,被封住穴道,膝腿酥软,立时跪在我面前。
对于这等歹毒货色,饶是皮相再好,我也生不起怜香惜玉的念头,只觉心里无比快慰,抚掌大笑:“帝姬快快请起。大婚之日,你不跪高堂,不拜天地,偏要跪个低贱的半妖,难道就不怕自降身份吗?”
哗然声渐起,亦有精兵整装待发,只等帝君声令喝下,将我一举制服。
帝姬愤而拂去身旁意欲搀扶的仙娥,脸色铁青:“贱种,你竟敢——”
我截住她的声:“有何不敢?吾等本只欲安分观礼,是帝姬先挑起事端。你羞辱镜湖不够,还羞辱妖界,难道妖界生来低尔等仙界一筹?想必是因这些年来妖界太过安分守己,才会令诸位心生误解,以为吾等妖类皆是无能弱小之辈。可惜了,吾不若逢尤,最是睚眦必报。还望帝姬,以及在场的诸位仙家,勿要欺妖太甚。否则……”
我眼带蔑意,梭巡殿内半周,最后停在高座的干桑主人北渚身上,唇边递出了然冷笑。
听明燎说,干桑主人北渚真君最是温和宽厚,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纵然拢起的眉峰彰显出不悦,他还是选择息事宁人,打起圆场:“平日多有娇惯。失礼之处,还望妖王勿要介怀。”又看向帝姬,柔声相劝,“惭儿,到此为止罢。”
帝姬脸色更青:“你究竟是我父君,还是那半妖的父君?分明我才是亲出,为何你总是如此偏心?今日、今日是我大婚,你怎还是不护着我?”
北渚叹气:“惭儿,莫要再任性。”
“……是我错了。”帝姬默然半晌,闷闷发笑,“我错在不停试探,错在不该对你心生奢求。”
语落,她唇边溢出血痕,竟是强行冲破穴位,撑着从地面站起,咬牙道:“云哥哥,我要这个贱种的命!霜葩玉露,你别忘了……你可别忘了!”
云杪神色微动。
我见势不妙,抢在他喝令前,催动《玉翼蝶煞》。只一霎,红珠凤蝶就接连而至,将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并非是什么高深术法,不过是用来迷惑的障眼把戏,想必不需片刻,就会被某位奇士破解其中关窍。
故而我也不恋战。
趁此动乱,揽过明燎,掌风破开殿门,纵身跃向云海。揽月枝与我心意相通,来得分外及时,一个飞旋便将我与明燎稳当接住。
我并未心安,回头望去。
果然,这把戏没能糊弄过云杪。他化作玄鸟真身,紧随揽月枝后,根根羽翎皆翠若泓泉,舒展时几欲遮云蔽日。
我凝神细观,发觉云杪只是孤身追来,身侧没有仙将随行。
揽月枝并非用作赶路一途,脚程不可与玄鸟同日而语,他追到我只是迟早的事。
其实我又何尝惧他?
即便要交手,他也未必能从我身上讨得好处。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昭华下落——
“抱紧。”我对明燎说。
揽月枝急遽下降,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空地,气劲卷起滚滚黄沙,迷了双眼。
我被呛住,挥袖去拂这阵渺渺烟尘,待目光恢复空明,只见云杪负手立在三步开外,姿态仍是闲适,没有半分被烟尘所惊的狼狈。
又是如此……
难道我真比不过他?
明燎畏高,瘫在我怀里轻声呻吟,纵是我心口翻涌着莫名怒火,此时也不得发作,手轻拍着明燎肩头,耐心作哄。
非但如此,还需分神去留意云杪,以免他蓦然发难,趁虚而入。
僵持半晌,云杪上前两步。
我绷紧身子,脑海掠过无数应对之策,却不料,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明燎,语气淡淡:“松手。”
明燎往我怀里拱得更深,抽泣连连:“冤家,你可得护着人家呀。”
我自是护短,亦不满云杪的语气:“帝君作何吓燎儿?他究竟哪里碍着你?”
云杪抬眼看我,笑了笑:“松手。”
他也配管我?
我被怒火冲昏头脑,口不择言:“要不要吾送帝君一面镜子,好好照上一照?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嘴脸,说是妒妇都不为过。燎儿这点就比你强上太多,吾抱谁亲谁,又或是与谁交欢,他从不会过问,这样才称得上知情识趣。帝君不妨端正自己的心态,好好学学燎儿,说不定呢……吾还能勉为其难地,宠幸你一回。”
云杪收起笑,逼近我,柔声细语地:“松手。”
我还欲折辱,却敏锐觉出几分凛然杀意。
直觉这杀意是冲我而来,我紧忙推开明燎,硬是接下这道翠芒,反手一挥,半截剑身没入黄土,颤鸣声分外铮然清越。
“燎儿!”
毕竟亲缘维系,就算平日再不待见我这个便宜堂兄,我此刻的担忧也并非作伪。
明燎看着是真被吓着了,低着头不肯开腔,我整颗心都揪起来,愤然瞪向云杪:“你胆敢伤他?”
他反问:“燎儿……是你新纳的男宠?”
“注意言辞。”我道,“不要随意拿男宠这个词来折辱燎儿。”
“哦?”云杪看了我一会,淡淡道,“我没伤他,是他伤我。”
骗妖呢?我自然不信。
他轻抬下颌,颈部处正横着道长余三指左右的伤痕,还渗着几滴圆润血珠。
云杪撷过血珠,在唇上抹开,晕作胭脂,指尖似游鱼般轻盈掠过嘴角,斜斜迤逦出一道暧昧红痕,像个媚色惑主的精怪。
精怪微垂眼帘,有些委屈似地:“是他伤我。”
我告诫自己,云杪最善玩弄人心,此时这样做,定是又想要蓄意接近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心不动,则意不动法不动。
我心如止水,只当他是粪土、是尘泥。
“燎儿伤你的话,那就得另当别论。向吾讨公道,你怕是寻错妖了。不过,若帝君想替帝姬讨个公道,吾自当奉陪。”
云杪并未有动手的迹象,沉默许久。
“为何不去蘅山?窥青羽……我叫你戴着,你又不听话。”顿了顿,他续道,“你从来都不听话。”
我没功夫与云杪寒暄。既不战,便开门见山:“昭华在哪?”
他置若罔闻,只是问:“窥青羽呢?”
“烧了。”我应得干脆,“你的东西,吾都不会要,也不会留。”
语罢,视线无意落在云杪额间。那颗干青珠他怎会还戴着,实在令我倒尽胃口,不过——
“不过你放心。吾赠你之物,断不会再向你讨要回来。”我蔑然轻笑,“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女人的遗物,都是吾不要的东西。”
云杪眸光隐着晦涩波涌,看我半晌,竟是说起教来:“现在与我回去,莫要一错再错。你怨我……便也就怨罢。往后你想要什么,只要合乎情理,我尽力允你就是。惟有《玉翼蝶煞》,我不许你继续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