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参不透,才会徒生心魔。”
“你现在参透了?”我轻声问。
伏清未置可否,只是道:“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既独生独死,独去独来,便无惧坦然受之,也无惧从心而活。”
165.
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不,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苦难,我愿代他揽下。
只盼他眼中再不见凄风冷雨、熯天炽地,而是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只盼他终有一日心愿得偿,从此任游天地、再无拘束。
或生或死、或去或来,我都会陪他,他永不会是孤身一人。
我看着他,动了动唇,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能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真君,我亦无惧。”
第72章 解连环·其四
166.
回到泛秋斋,我拾掇好床榻,仰身躺下。
本想尽快入睡,然一闭上眼,耳边便隐约有千万人声交叠,可真等仔细去听时,又只余下细微风声,拍打着窗棂,一刻不歇。
见毫无困意,我也就不勉强自己入梦,起身披了件外衣,将敞开的窗棂合上,点起盏烛灯,伸手在桌上拿起本话本,随手翻开一页,想藉此消磨时光。
正欲逐字拜读时,却发觉书页中有排字晕染在水渍之下。过去的时间太久,那滩水渍已风干泛黄,都有些皱了。
我挑眉,将书合上,去看那封皮。果不其然,这话本名为:《巫山一段云》。
那日伏清瞧见这五个字,便一口咬定此为禁书,而我为了自证清白,也是像今日这般随手一翻,谁知却弄巧成拙,反倒给了他另一个取笑我的机会。
我自然不服,偏要与他强词夺理,说这上面是沾的是茶水,不是泪水。
其实我说了谎。
若是教他知道,我活了这么长的岁数,却仍会因为一些落了俗套的桥段而暗自垂泪不止,到时我的面子还往哪处搁?
只是……我当时到底为何而哭?
我支起头,漫不经心地将书页向前翻了几翻。
上次我只将这话本看了一半,便与伏清赶至干桑,后来又在离火境与东极之间奔波,一刻不停,这话本便被我一搁再搁,硬是搁置到了今日。
掐指算来,相隔的日子虽算不得久,可我已将其中情节忘了个干净,如今再要拾起,需得从头看起。
开篇道:
“今人常言,北有干桑,东有咸阴,西南无主。然于数千年前,西有玄丹族,可与咸阴、干桑齐名。”
“玄丹族人隶属玄鸟一脉。而玄鸟一脉中,尤以天命玄鸟为首。《九章西经》中曾有记载:得天命玄鸟者,得道。因有神鸟庇佑,玄丹族日渐昌盛,得以鼎盛一时。”
“然而,好景不常在。新任天命玄鸟于一日擅离职守,不知所踪,众人几番探查,发觉其命牌熄尽,更是尸骨无存。”
“……天命玄鸟衍于天道,本应代代相传,可遭此变故,玄丹永失神鸟庇佑,气数衰竭殆尽,再难复昌盛之象。”
等等,玄丹族?
那时潦草带过的三个字,如今再看,意义已是截然不同。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十年前的逐春崖上,云杪可曾提及玄丹族长这几个字?
而这话本讲述的是玄丹族长与他身旁侍从的一段情史……那个侍从,那个侍从又叫什么?
我隐约猜到了答案,却不敢妄下定论,深吸一口气,探出指尖,于书页上逐字点过。
“十年后,云游在外多年的覆玉长老领回一位幼童。那幼童拥仙骨、妖骨各半,二者互为制衡,乃半妖之体。半妖之体变数极大,因其本身模糊了善恶之别,或至善,或至恶。”
“是以,此子降生有违天道,本应诛杀以除后患,可覆玉排除众议,收其为义子,意欲引之向善,渡之成仙,并取名为——”
我屏息凝神,两指捻过纸张,轻轻翻过。果不其然,在下一页的开头,赫然写着“竹罗”二字。
烛罗……竹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支额的手缓缓下沉,遮住了眼睛,静默半晌后,沉沉笑出了声。
自灵识初开,我便知我此生仙格残缺,注定无缘仙途、难有所成。
本以为是命数如此,不应怨天尤人,却不料,原来这是我前世自己造下的……孽?
那怪人说起‘仙骨’二字时,我还心想,天底下怎会有人放着大好的仙途不要,甘愿褪下仙骨,只为博心上人一笑?若是真有,那人定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子。
……但为何我就是那个又蠢又疯的人?
怪不得云杪今生费尽心机,宁肯舍去成神的机会,也执意要以己身机缘来渡我成仙。这就是静姝口中的情债,也是他注定要还我的恩情。
看来不止是我糊涂,如云杪这般玲珑心思,也会有参不破、窥不透之事。
仙骨未有抢夺一说,只可能是自愿为之。就算……就算他那时是骗我,可我赠予他仙骨时,应是心甘情愿,不求能得到任何回报。
既然如此,自然也不需要他来还这份恩情。
情债二字,最是盘根错节。
还多了对方有愧,还少了自己有愧,还到最后,谁欠谁多一点?谁欠谁少一点?辨不清,也理不顺,又哪里会有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
若真要我说——
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还,也不要见。
167.
无言静坐到后半夜,我终于涌上些困意,就着桌案伏下,打算小寐片刻。迷蒙间,我仿佛魂体出了窍,置身于无边黑夜中,孤身游荡。
周遭浮着星点磷火,如有引召般地向我聚来。
我伸出指尖,随意一点,所触磷火便如雾气,倏忽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我还未来得及唏嘘,耳畔却忽然听见——
“母后与我说……”
那声音随着磷火的消散而逐渐微弱,最后戛然而止。
说了什么?我不禁好奇,思及这声音源自磷火,便弹出道风刃,又接连点掉几簇磷火,才终于将这句话听了个完全。
“母后与我说,若是对一个人动了心,便会时刻都想注视他、追随他。他难过时,我会感同身受,他受伤时,我会意欲取而代之。我……是第一次动心,不知道那个人,也会对我动心吗?”
我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点笑,却不知为何而笑。少顷,我足尖轻点,凌空而起,展袖一挥,揽无数磷火入怀,逐个点破。
那些话语皆出自一人之口。他似是想说些情话,却又不擅长于此道,倘若教旁人听见,多半会骂一句“不知所云”。
不过我很喜欢听,甚至盼着他能再多说几句,可围着的磷火越来越少,听到最后,只余下两簇。
我有些不舍得,但想到万事皆有始终,便又释然,咬了咬牙,还是点了下去。
“你在意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
“……对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脚底忽然踩了个空,自高空狠狠坠落。
浑身猛地一震,再睁开眼时,仿佛已是死而复生过了一回,我惶然地喘着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余光瞥去窗棂,天光已是大亮。
该去煎药了。
我撑着桌子起身,忽觉脸上似有异样,胡乱抹了一把,置于眼前,竟是满手水痕。
原来不知在何时起,我早已泪流满面。
168.
推门进屋的时候,伏清正立在桌案前,提笔点了墨,笔尖却迟迟不落,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这倒是令我想起了浮玉山时所见,那时他被困于梦中,也是如今日一般,迟不落笔,最后凝着的墨落下,在宣纸浅浅晕开,竟成了一点朱砂。
我对此难免有些在意,不过在意归在意,若这是他的伤心事,他不愿说,我就不问。
“真君,先喝药吧。”我试了试温,确认不会烫到,这才将药端给他。
见他有些不情愿,我又轻声哄道:“苦口良药,你如今气色已好上许多,眼下只剩最后五日,你且再忍忍。”
他接过药的手一顿,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亲眼看着他喝尽,这才放下心,边收整着碗,边道:“晚些我要出去一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四个时辰。”
伏清抬眼:“我与你一起。”
若是可以,我也时刻都不想与他分开。然而此行是为了取苍阗信物,自然孤身一人更为方便些,何况我身上覆着云杪的气息,不易教守卫察觉。
“四个时辰不过转眼。真君就定下心来等等我,好吗?”
他冷道:“要么与我一起,要么就待在屋子里,你自己选。”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明知他这是在无理取闹,我却没法生他的气,因为我知道他在害怕,怕我一去不归。除此之外,他还在害怕……害怕什么?
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梦中那句话——
“你在意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对吗?”
不对,不对。
为何伏清现下就在我身旁,我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装着无数说不尽的缺憾,始终不能得以圆满。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拽过伏清,逼着他与我四目相对,动作极为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