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里的陈设都算不上是什么名贵的物事,有些看起来还十分陈旧,看得出是上了年头的,但好在竹屋主人用心打理,因而没有落下任何灰尘。
我转了一圈,见没有寻到什么线索,便又飞高了点,去瞧那墙上挂着的字帖。
说是字帖,其实也不尽然。
那字写的歪歪扭扭,极不工整,更是不乏错别字,遇到些不会写的字,便会用墨点抹去,以拙劣的涂鸦作为替代。
倒是……有几分阿笙的风采。
想到阿笙,我刚因这字帖而有所开怀的心情,又忽地低落起来。等此间事了,我恐怕要夜探干桑一回,若是真有回天的法子,就算是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她是为我而死,救她,我也应亲力亲为。
心里所想已是百转千回,眼前所看却也半分没有落下。不过几个上下,我将那字帖的内容磕磕绊绊地看了个大概。
终于,到了最后一行。
最后那八个字的字迹与先前那歪斜难辨的字迹可谓是天壤之别,有如仙露明珠、如锥画沙,定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凝神静看,这上面写的是:彩云轻散,好梦难圆。
彩云轻散,好梦难圆?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词,我不喜欢。一读到这里,我总觉得心里隐隐发悸,似涌上了许多说不上来的郁气。
移开眼,我去看旁边的画,试图分散心神。
这画与字帖皆摆在一处,紧紧相连、密不可分。画上是一轮满月,月上人影成双、终成眷属,应是红鸾天喜之象,怎能与这伤春悲秋的诗词并作一处呢?
若要我题字,应题“人月双圆”这四个大字。
第74章 解连环·其六
174.
不过说起人月双圆,倒是令我想起许多年未见的卧云真君。
那日他临走前,曾与我说,他有一副生平最为得意的画作,于千秋宴上进献给了崔嵬君,而那幅画……也是取名为人月圆。
不出意外,应当便是这幅画作了。
我还依稀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评判这幅画作的——众仙只道此画人月双圆,有红鸾天喜之象,却不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
原来其中月非满月,人非良人?
怪不得他会对奉伏清为平生知音,从此青眼有加。若是教我来赏这幅画,定也与那日所有的仙人一样,只观其形,不解其意。
不过我天性如此,这些附庸风雅之事,倒也不必强求。
175.
屋内其余的陈设我都着眼看了一遍,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信物本就珍贵,许是被云杪随身携带,可我该如何在他眼皮底子下偷走信物?
这着实是个难题。
蝶翼扑扇开合几个来回,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云杪肩上,暂且按耐下性子,决定伺机而动。
他面前摆着张竹案,落了一顶酒坛,还有两个青玉瓷杯。我暗道,这酒坛真是熟悉的很,可为何我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小凤蝶,还不走吗?”
他目光分明落在前方,而我为求不惊扰他,也已十分留神,没成想还是躲不过他的法眼。
幸好他这次未将我接到手背上,而是自顾自地斟了满满一杯酒,道:“可想听凤凰泣的故事?”
凤凰泣。
听到这三个字,我便恍然大悟。
他面前那顶酒坛别致的很,刷的是上好的金漆,还以珐琅彩釉绘了凤凰的图腾,实在令人过目难忘,是以我只见过一眼,却记到了如今。
都说凤凰泣沾杯既醉,半梦半醒间,可得见自己最想见到的人……慢着,沾杯既醉?
醉了才好,醉了才妙,等至他神智不清之时,我方有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我精神为之一振,视线紧随着他面容,未敢有一瞬稍离。等了又等,他也只是两指扣住青玉杯边缘,垂眼去看那杯中酒液,声音轻缓。
“千余年前,南方曾有一族,名琅凤,而那琅凤族中,又有一帝姬,承玉姓,唤连环。”
“有日,她乔装出游,本只是贪图玩乐,然机缘巧合之下,竟与穹飞湾一名弟子相识。那弟子姿容上佳,谈吐不凡,更是对玉连环关怀备至,二人很快便互许终身。”
“玉连环自幼拥万千宠爱于一身,性格天真率直,心意既定,便罔视人仙之别,也不顾地位悬殊,执意要下嫁于那弟子。”
“那弟子虽上进刻苦,却是命格残缺,注定无缘仙途,费再多心血也不过徒劳。凡人寿命终有尽时,即便他们二人排除万难、结为夫妻,也不过相偕数十载光阴,便要天人永别。
“赴死易,独活……却难。”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一滞,好半晌,才继续道:“因而,玉连环想尽一切办法,只为助心爱之人成仙,却屡屡遭挫,后来她无意间得知,琅凤与玄丹同属凤凰旁支,虽不能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却也相却不远。
“她即为嫡女,冠名琅凤帝姬,便是血统纯粹。所以,她身上那幅仙骨,就是修补残缺命格……最好的灵药。”
我听到仙骨二字,兴致也被勾了起来,侧耳听的更为仔细,云杪却又止了声。他微一震指,杯中酒液便摇晃着洒落几滴,神色落在斑驳竹影下,显得晦暗难明。
“褪下仙骨须得是心甘情愿,而所要忍受的痛苦,亦非常人所能想象,说是千刀万剐,许都轻了,但情爱二字,实在玄妙,她褪仙骨、舍机缘,竟真的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于遭受酷刑之时,她面上还是带着笑的。”
我不禁叹,遭受酷刑时,面上竟还能带着笑?
这琅凤帝姬实在痴情,为心上人肯舍弃仙缘与仙身,已是交托十成的真心了,都说应以真心换真心,那弟子也理应以十成的真心来待她才对。
想来故事说到这里,许是离圆满不远了。
然而,云杪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只是,这玉连环被族人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人心的污秽丑恶。她不知道,这世间上的所有男子,并不是都如她父君一般的光明磊落,而世间情爱,也并非你付出了十成的真心,旁人便会以十成来待你。”
“等她明白的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原来自相遇起,那弟子就在欺骗她、利用她。花言巧语、柔情蜜意,不过是诱她上勾的饵。”
“那弟子虽身负残缺命格,却心比天高,不愿永远屈居人下。他要向上爬,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便是做再多的恶事,他也在所不惜。”
云杪的语调不疾不徐、无波无澜,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他人的爱恨纠葛。我却难以做到如此冷静,心里仿佛涌上许多说不上来的难过,沉沉坠在胸口。
就好似那帝姬所遭遇的一切,都曾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过,所以只要听到这些话,便觉得极为感同身受。
“可情爱二字,着实玄妙。那弟子费尽苦心为玉连环编织了一场美梦,却偏偏假戏真做,将自己也一同赔了进去。为此,他意图想去弥补,但玉连环得知真相后,早已心如死灰,连夜登上了琅凤后山,意欲立下血誓,以赴凡间轮回。”
云杪指尖摩挲着青玉杯的杯身纹络,忽然问道,“小凤蝶,如果你是玉连环,会原谅那名弟子吗?”
换作是我,我可以理解那弟子,却永远不能原谅他的做法。
感情贵在真挚,倘若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即便最后是真的动了心,其中也掺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不复纯粹,所以不值得再继续留恋。
果不其然,云杪的下一句话便是——
“玉连环没有原谅那弟子,并且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他们二人相逢即为陌路,如有违背,便让她当场即死。随后她跃入后山,投入俗世轮回。”
“血誓果真应验。那玉连环做了一世又一世的快活凡人,每一世都爱上了不同的人,却唯独没有再爱上那弟子。”
“无论那弟子如何想要挽回,也只能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每一生、每一世,皆是如此。”
确实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真正听到这里,我仍是忍不住轻声叹息。
天底下最大的煎熬,莫过于此。
曾经拥有,却亲手舍弃,再想追回之时,已是求而不得,徒留憾恨。
“琅凤族因酿酒而久负盛名,而凤凰泣之所以名凤凰泣,传言其中是以玉连环之泪入酒,饱含相思苦楚、怨怼憾恨,故能使饮酒之人在梦中回到过去,去弥补那些本不可弥补的怨怼憾恨,去重逢那些已不能重逢的昔日故人。”
“那弟子想回到过去,再见一眼当年那个还是琅凤帝姬的玉连环,故而整日宿醉,再无心族事。后接连数年,琅凤群龙无首,被外族联手讨伐,负隅顽抗无果,很快便销声匿迹。”
“凤凰泣,也只余下这寥寥数百坛。”
我将这故事原原本本地听完,心情可谓复杂万分,又见云杪侧过脸去,目光落在那副人月圆。
“这上面虽是满月之景,月上人影成双,实则为梦中虚像,转眼成空。醒来之后,也不过是彩云轻散,好梦难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