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又袭来一阵冷风,将我意识吹清醒了几分。我牙关发颤,身子抖得厉害。那风实在狡诈,抓住了我身上的每个弱点,气势汹汹地趁虚而入。
我紧抿着唇,才勉强遏制住了喷嚏。
忽然,肩膀处一沉,莫名的重量压了下来。周围寒风仍是肆虐,我却不再觉得寒冷。
僵直的手指微动,落在了脖颈处,摸了摸,入手是一团柔软的皮毛,将我温柔包裹起来。
——这是一件毛领披风。
我似是想到了什么,心口莫名一颤,迟疑着睁开了眼。
先前那几簇因为害怕黑暗而召出来的火苗竟已莫名熄灭了。昏暗夜色中,我按耐住不安,心跳越发急促,拼了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站着的人。
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只能捕捉到一个轮廓的剪影。
是谁?
眼见那人就要走了,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抓住他的一角衣衫。
“你是……”
话出了口,我却止住声,没有再问下去。
算了吧。
即便是相识相知之人,也不过是今朝相逢,明朝逝水,我又何必抓着不放,非要问个究竟?
我改过口,轻声道:“多谢。”
那人沉默着,使出的力道不轻也不重,将衣角从我手中抽了出来。
耳边似有玉坠轻响,不过很快地,声音便远了。
我打了个响指,方才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再环顾四周,已是空无一人。
第56章 惜分飞·其三
137.
那人走后,我望着空中那几簇寥落火星,睁着眼捱到了天亮。
直至天际微白,丹红初映。 像很多年前安抚阿笙时那样,我摸了摸碑顶,仿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哥哥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我已决定今日回一趟琳琅天阙,将身上的令牌物归原主。
——这令牌既是东极主人的象征,那必然是十分重要的信物,我已擅自将此物据为己有许久,实在不妥。眼下也到了该归还的时候。
等还了令牌,我与伏清之间……便该再无瓜葛。这之后,我要离开琳琅天阙,去个没有人知晓的地方。
余生,或许只能与悔恨终日相伴。
再抬眼时,我已踱步到了干桑结界之处。
那守卫见我有离去的意图,立马伸出一臂,将我横拦了下来,语气冷硬:“帝姬有令,这两个月,你不得外出。”
她手中分明拿捏着我的命门,为何还是放不下心?难道让我去赴那场约,于她而言,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我心头存疑,但面上不显,仍是好声好气地道:“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那守卫不为所动,杵在我面前,像一尊入古多年的雕像。
“那叫你们帝姬出来见我,我亲自同她说。”我念及他是奉命行事,一腔怒火隐而不发。
他却道:“两个月就是两个月。帝姬如此交代,便是毫无回转之意,请回。”
“你——”我一阵气结,眼神渐冷,“你们现在这是想要软禁我?”
我向来不喜多生事端。
况且我对那捆金索十分忌惮,若无应对之策,我不愿莽撞出手。然他人若是一欺再欺,我也没有再忍耐下去的必要。
将手悄然别到身后,掌心风刃凝聚成形,已是蓄势待发,正在寻找一击得手的好时机。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守卫面色微变,突然撤下了手臂,毕恭毕敬地道:“参见崔嵬君。”
我听到这三个字,背脊蓦地僵硬,灵力失去控制,风刃散逸成了一缕微风,冉冉而逝。
我将手徐徐握紧,垂至身侧,不敢回头去看。
“免礼。”那声音稍稍一顿,“因何在此争执?”
守卫礼毕,仍是低着头,不敢与之直视:“是奉了帝姬的命令,以两月为期,不可让此人出干桑一步。”
“哦?”似是有了兴致,一阵脚步声渐渐向我逼近,停在了我面前,“原来是你。”
我已决心不再和他多有牵扯,然而眼下情况特殊,我实在不好转身就走,只能盯着地面,道:“参见崔嵬君。”
他没有应声,视线落在我身上,像网。
好半晌,声音再度响起:“这是犯了什么错?”
“这……卑职不知。卑职只是奉命行事,一切皆是帝姬的安排。”
崔嵬君淡淡道:“昨日是当众离席,今日是软禁他人。是我平日太惯着她,才教她如此肆意妄为?”
那守卫自知失言,一时间冷汗直淌,声音发颤:“帝姬她——”
“不必解释。”崔嵬君截过声,“让他走罢。”
那守卫几欲崩溃,忙道:“万万不可!若是此人一去不回,到时帝姬怪罪,卑职只怕难逃其咎!”
“你怕他一去不回?”
崔嵬君沉吟片刻,忽地转头看我。我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将方才的目光收回,便被他抓了个现形。
他与我目光相交,竟也是微微一怔,却很快收整好情绪,问道:“你会回来?”
我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这句话一出,所有事情就都有了转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我会回来。”
得了答案,崔嵬君毫无留恋地转开眼:“你可是听见了?既然顾虑已消,那人我就带走了,之后帝姬若是问起此事,就叫她来寻我。”
“……是。”
到底迫于崔嵬君的身份,守卫神情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做争辩,只能咬牙服了软,眼睁睁地看着我跟在崔嵬君身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出了结界之后,景象豁然开朗。
遥遥便能瞧见,有只朱鸟正卧伏在地面,背上驮着一顶步月辇,翎羽如流缎散开,根根皆是色泽明艳,色若流朱,像一团误入尘世的燎燎灵火。
那朱鸟旁还蹲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手中百无聊赖地揪了一握翎羽把玩。他无意间抬起头,见到了崔嵬君的身影,登时一跃而起,跑了过来,喜道:“主人!”
崔嵬君颔首,二人并肩而行。
我本就跟在他身后,此时见状,将脚步放得更慢,与他彻底拉开距离。
崔嵬君似有所感,突然停下步伐,回头看向我:“为何不走了?”
灵闺也跟着他回头,见到我,脸上笑意尽褪,眉头紧皱起来。
我被他们这样盯着看,很是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我想走慢些。”
“说谎。”崔嵬君眼底尽是冷淡之色。与对待旁人不同,面对着我,他仿佛连温柔都不想假装。
“你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躲我?”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却好像已是肯定至极。
“没有。”我心虚道,“是您多虑了。”
“……是吗?”他挥手示意我向前,“那就过来。”
那半张脸掩于面具之下,我看不清他此时神色,也不再与他灵识相连,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何心思,一时间忐忑万分。
崔嵬君放下手,定定道:“过来。”
或许是习惯在隐隐作祟,我听见他这个语气,下意识觉得胆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跟着他的步伐,快登上步月辇。
我暗道不妙,将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我此趟要回琳琅天阙,恐怕并不同路,还是不劳崔嵬君费心了。”
语罢,我想就此悄然离去,却被他攥住肩膀。
我吃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力道暂缓,但没将手松开:“同路,上去。”
挣脱不得,我只能坐上步月辇。灵闺手里撩着帘子,神情有些不乐意,恨恨剜了我一眼。
步月辇上的摆设一如从前。
我端坐着,举止拘谨,生怕崔嵬君突然发难,令我招架不得。
然而万幸的是,他方才好像只是一时兴起,才将我留在辇车上。回去的路上,他默然不语,支着下巴,闭起眼小寐。
那双长睫沾着细碎日光,像是覆了层莹莹霜雪。
我心头愧意更深,指尖如蜻蜓点水,轻触那一头银发,又很快收回来。
轻捻了捻指腹,那触感虽然短暂,却是真实存在。今日之后,我会将这感觉永远记住,再不会忘怀。
又过去很久,我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敢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138.
到了琳琅天阙后,我内心已是煎熬万分,一刻都不想在辇上多待。然转念想道,若是不留下只言片语就走,又显得我过于绝情。
看了眼崔嵬君,他仍闭着眼,一副还没有醒转过来的模样。见状,我反倒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知道不会得到回应,道别的话说得顺畅许多:“谢谢你载我一程。还有……再见。”
语落,他果真毫无反应。
我叹气,撩开帘子,跳下辇车,向阆风走去。
这时身后有人叫住我,我回头看去,竟是灵闺。
“主人有话叫我带给你。”他瞪着我,脸色极为难看,像是与我多说一句话,他便会折寿十年,“他叫你不要回去了。”
我讶然:“你说什么?”
灵闺冲着我翻了个白眼,语气有些幸灾乐祸:“他让我说,干桑你不必再回。今日之后,你与他,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