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不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叹口气,向前走去。还未等踏入阆风,眼前忽地一晃,只瞧见个泛着寒光的枪尖拦在我眼前。
原来是那门前守卫。
他平视前方,并未看我。语气沉如死水,无波无澜:“齐光仙君,请留步。清英真君吩咐过,无他许可,你不可擅自入内。”
我看他一眼,心想,哦,原来是老熟人。
这十载余年来,我每每被伏清“请”出阆风宫的时候,都是这人跟押罪犯似的押着我走,次次都把我推个踉跄,偏偏嘴里还毕恭毕敬:“得罪。”
教我是骂他也不是,不骂他也不是。
我自袖中掏出伏清腰牌,在他眼前晃了几下,道:“看清楚没?我此次是奉真君之命前来。”
那一丝情感也无的瞳仁,在看到那块腰牌后,总算有了波动。
他向我讨了腰牌,连那边角纹路都再三确认过后,才堪堪将横在我面前的长矛收了起来,语气冷硬到了一板一眼的地步:“方才多有得罪。齐光仙君,请。”
我昂首走进阆风宫,直奔莲花池而去。
70.
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在莲花池边赏鱼,旁边还守着两位仙娥。
其中一名仙娥瞧见我,应是记起我当年的荒唐事迹,神色登时戒备起来,俯下了身子,在雱辛耳边窃窃低语。
那头曳地乌发忽地一动。
她回过身,看向我。
除却那双眼睛以外,雱辛与伏清其实生得极为相似。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迎风而立,皆是飒飒其姿,飘然出尘。
她微微笑着,并无敌意,反而有几分亲近之色:“你便是少箨吗?我自表哥口中,听说过你的许多事。”
说什么?说我那次趁你睡着,溜进你房内看烙纹印记,却险些被他掐死的那件事吗?
我想来都觉得可笑,沉默了会,道:“既是关于我的,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雱辛听后,柔声劝我:“自然有许多好事,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我明白她不过是在撑一些场面话,好让我不至于太过难堪,故而我不再多言,只是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可否移步别苑一叙?”
雱辛微怔,继而微笑点头,手被旁边的仙娥托着扶了起来,便要为我带路。
我见那两个仙娥也要跟去,又开口道:“我的意思是,只你我二人。”
闻言,那年岁稍长的仙娥登时竖起眉,好像听到了极为可怖的事,失声叫道:“雱主!不可!”
雱辛沉吟片刻,却是点头应了。不顾那仙娥的说辞,温声屏退了二人,对我柔柔一笑:“少箨,你随我来。”
71.
我忌惮有人偷听,一路上缄口不言。
直到进了屋子,见雱辛将门关上,才开口道:“真君此趟,已顺利取到苍阗神血。想来真君已同你说过,以此物为引,可彻底根治你的毒火之症。”
她脸上却无半分得救后的欣喜,白玉青葱的指尖紧攥住袖口,追着问我:“表哥可是受伤了?”
倒是情深意切。
我颔首:“真君受了伤,此时正在咸阴静养,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
“伤得可还严重?”
“应无大碍。”
她这才松了口气,眼睛荡开轻缓笑意:“少箨,你或许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千载余年。”
我随声附和:“想必真君等这一天,也等了千载余年。”
雱辛眉眼低垂,再开口时,嗓音又放柔几分:“你此趟,是为给我送这药引而来?“
不错,我来送死。
我面无表情,淡声道:“不止是苍阗之血,雱主,我也是药引之一。”
“古书上记载的不全,取到苍阗之血后,若无我相助,贸然入药,只会加剧你的死亡。”
“所以我来这,是来为你换血。”
她笑意倏忽散去:“为我换血?少箨,可是表哥逼迫于你?”
我为他做事,又岂需他逼迫?若是我不想,他又怎能逼迫我?
“是我自愿。”这四个字掷地有声。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苦做到这般田地?”雱辛面色不忍,却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迟疑问道,“你……喜欢我表哥?”
我摇头,喃喃道:“或许是我亏欠他。”
事到如今,谈喜欢二字,已是言之过轻。只盼望你病愈如初,让他如愿以偿,以了我心中执念。
72.
我不再多言,掐指捏了个决,在门上下了禁锢,以防这三日内有人擅入此地。
指尖聚出风刃,在掌心利落划出一道口子,又拿出先前饮了苍阗之血的小刀,以己身为承载容器,将苍阗精血与我的血尽数融合。
这才抬眼看向雱辛:“雱主,把手给我。”
雱辛依言摊开掌心,递到我眼前。
风刃锋利,在她掌心亦划出道口子。我眼尖地发觉她身子正轻微瑟缩着,不禁问:“疼吗?”
她摇摇头:“往日毒火发作时,比这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我略微动容,继而衷心笑道:“你捱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就不必再受苦了。”
说着,我覆上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凝神闭气,将心头血逼至掌心,自交接之处渡给她。
开始时并未有任何感觉,只是时间越久,我便越觉得难捱。四肢的蓬勃生气,正在极缓慢地被一点点抽离体内。
我想我如今面色一定不太好看。
“少箨,你还好吗?”
恍惚间,我竟像是看见了伏清,他眉间萦绕愁绪万千,似是在担忧我。
他也会担忧我吗?
我恍神一笑,下意识地想安慰他。然而凝神看去,眼前哪有什么伏清?分明是雱辛那张极为肖似伏清的面容。
原来是我看错了。
我心里失落,面上却不显,道:“我无事。”
雱辛却不信:“可你脸色……”
“我脸色一向如此。”语罢,不待她再开口,我已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移了开来,“还要这样呆上三天,着实无聊透顶。不如你同我说说真君以前的事罢。”
“以前的事?”雱辛沉默半晌,竟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你莫看表哥他今日是这幅冰冷性子,其实以前,他性情可是飞扬跋扈极了。”
我听到这里,倒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轻声催促她:“你继续说。”
“东极的禁令,都被表哥给犯了个全,偏他生来就是圆满仙格,前途无可限量。姑父每每想要重罚他,却总是不忍。就这样过了百年,每逢他出街,都无人再敢出现在他身侧。”
“他长相随我姑母。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把他误认成我表姐,闹了个不小的笑话,差点被追着打一顿。”
“但他看我年岁尚幼,还是个小姑娘,到底也没忍心下手。我便觉得……他其实也不若传闻那般可憎,应当是个十分容易心软的人。”
“这之后,我总喜欢缠着他。他开始不肯,后来见赶不走我,也就不再赶了。”
“表哥不知道,我其实十分羡慕他。他不若我活得小心忐忑、谨言慎行,而是活得潇洒肆意,活得不受约束。这是我心中所向。”
说到最后,她声音渐低,几近呢喃。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是我那时擅作主张,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样是为他好,却反倒害了他。”
“或许是我将表哥毁去,也是我……害他被永远囚困在阆风宫里,再也出不去了。”
73.
雱辛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
我却已听不清,也看不清,心头血源源不绝地流出,带来的也是越发浓厚的无力感。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言默数着时间。
再到后来,我连默数时间这个举动都做不到。因为意识混沌的时刻,远远比意识清醒的时刻,要多得多。
不知过去多久,我正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得雱辛在我耳边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三天过去了。”
我掀了掀眼皮,心里却无半分解脱的快意,只是默默想着,原来还有一个时辰。
以前为何不觉得,三天竟是这样长。
她的声音好像自远方传来,朦胧万分:“你愿意为我换血,我很感激。为了我受这十年的煎熬,我皆记在心里。若是有机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但是……”她顿了顿,又道,“只有表哥,恕我不能退让。这加诸于身的千年痛楚,不仅仅困住了他,也困住了我。”
“少箨,我对他的感情,远比你对他要更深得多。”
闻言,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笑她,也笑我。
机会?早就没有机会了。
若我这十年间从未耗损过一捧心头血、从未折损过一分修为,或许还有条活路摆在眼前。
事到如今,她其实真的无需担心,我还会跟她争抢一些什么。
若不是我已说不出话,或许我真要祝贺一句。
祝贺他们苦尽甘来,终成眷侣。
祝贺我功成身退,脱离苦海。
74.
我未撑过这一个时辰,意识只清明了片刻,又再度陷入混沌。
我想我应是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