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我从容退后,与苍阗拉开距离。
他没立刻接话,看我半晌,意有所指道:“是你。”
“是我。”
竹罗是我,烛罗是我,少箨也是我。
一直都是我。
“当年我护主心切,一击重创你魂体。若非如此,纵使内丹无存,你亦可早日转世,不会只余一缕残魂游荡于茫茫天地,最终被投入女萝千年,方得以修补完全。”
苍阗翻过手心搭在左肩,俯身向我行礼,久久不起。
“是我铸成大错。”
我扶了他一把,道:“你既已与云杪结契,自然要护他周全。各为其主罢了,谈何对错之分?”
他沉默半晌,却摇头:“其实不全然如此。但许多话,辗转至今,已无说出口的必要。”
“不错。”我深以为然,“多余的话就免了。我如今既已记起所有,断不能容许离火境困住妖界子民与昭华躯壳。我要以我自己,来换取他们的自由。若你不允,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之。苍阗,你能明白吗?”
苍阗仍是摇头。
我神色微凝,正欲诉诸武力,却听他道:“早在五千年前,离火境就已不复存在,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受刑妖族。”
我顿住动作:“不存在?”
“烛罗……不,主人应是为你取字为箨了罢?落箨成竹,他当年是这般说的。”
苍阗徐徐收握五指,周遭景象便登时化作断壁残垣。待五指松开,此处又恢复原先的石室摆设,道旁明烛万千,熠熠生辉。
“我请命来此,不惜以修为苦心维持幻境多年,仅是为给六界与天道一个交代,堵住这悠悠众口。”
我听得怔忪,好半天才寻回自己声音:“云杪当年还说了什么?”
苍阗道:“主人既然从未告知于你,便是不愿被你所知晓。那么他究竟说了什么,又或为你做了什么,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确实已不再重要。
无论是玄丹难以圆满的月轮、望乡桥上相偎走过的人影、清都台被黑雾吞噬的窥青羽、琳琅天阙一战碎裂无存的干青珠,都随着岁月的横流,被我悉数抛诸于身后。
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没有止步不前,昭华亦然。
却不知为何,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冬雪。在冠神族,云杪居处。隔着一道青竹屏风,他对我说:“你走之后,在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阖过眼。”
有屏风为障,我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只觉得那日海玉明珠的微光格外的亮,仿佛碎成千千万万粒光点,正如今日一般。
我还在恍然出神,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主人。”
主人?我暗道不妙,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把泪,连忙循声望去。
烛光交映,石室亮如白昼,直将那身无尘白衣衬得愈发晃眼,根根发丝剔透如晶莹霜雪。
我却只看向他额间——那是一颗满布裂痕的干青珠,就好像是被人摔碎后,又勉强拼凑回来。
可惜覆水难收。
我意图想揣测云杪此刻想法,却被他右脸那副莲纹面具给打消了念头。
他微微颔首,便算是回应苍阗的礼,而后停步在我三步开外,神色莫测,只长久地凝视着我,并不言语。
他沉默,我亦沉默。
云杪与我的关系,实在错综复杂,难以厘清。曾是主仆,是爱侣,是仇敌,是伴生。纷纷扰扰几多年,最终背道而驰,殊途陌路。
因此,寒暄太过熟稔,客套又显生疏。
不如什么都不要说来得好。
最后反倒是云杪先沉不住气。他极轻地抬起唇角,便算是笑了笑:“我还以为,这时候你总该有话要与我说。”
我沉吟片刻,却是道:“昭华魂体转世,投生为东极咸阴伏夷膝下长子,取名伏清。我知伏夷是你的手下,自然会听命于你,对伏清百般折辱,不令其快活。后来,便是东极大典那场变故。伏清幼弟为妖族所虏,丧命离火境,雱辛也因此染疾。三人入境,一死一伤,惟伏清安然无恙。他名声本就不佳,经此更是一落千丈,为九疆所耻笑。”
语罢,我虽是作询问状,心底已肯定至极:“这些都是你的手笔罢?”
云杪不置可否,淡淡道:“还有呢?”
我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还有冠神族的那场雨夜,应当也是你以秘法操控我折辱伏清,事后又抹去我的记忆——”
云杪蓦然打断我,语气莫名:“那夜的事,你想起多少?”
我如实相告:“只从伏清梦境窥得冰山一角,并不完全。”
“原来如此。”他沉默半晌,轻笑着叹了声,“这些便已是全部。多余的,忘了就忘了罢。”
“……你怎还能笑得出来?”
“见你有了许多长进,我理应为你开怀,不是吗?”云杪轻振袖袍,露出半截雪白皓腕,长指微曲起,轻抚莲纹面具边缘,“与你所想相却无多,惟有一件错了。”
“哪件?”我问。
“伏夷并非是我手下。他当年与我结盟,不过是为得到伏泠。谁知伏泠宁死不屈,他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转世的昭华留在身侧,以睹佳人相思面。”云杪顿了顿,“伏清与伏泠,非但长相相似,性子也是如出一辙的难驯。时日长了,管教不成,迁怒自是难免。但依我看,伏夷已足够克制。若非伏清不顾他教诲擅闯离火境之事,令他忆起当年种种。恐怕到死,他都不舍得真正与伏清翻脸。”
我捋顺前因后果,诸般怒火涌上心头。
没想到重活一世,我竟还是事事受云杪所制,被他随意戏耍玩弄!
“离火极刑,惟冠神花心头血可解。你谋划离火境这出好戏,又事先将我投生于冠神族,假意助我成仙,剖心予我。这一切的一切,算的便是让我与伏清相残?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不假!”
“……”
云杪露在面具外的那半张脸,似显出一瞬的伤心神色,却很快收整,换作淡淡笑意:“如何?我那好兄长已今非昔比。他伤害过你,利用过你,也总让你难过,与我是一丘之貉。”
我冷声道:“那又怎样?”
“又怎样?”他喃喃轻语,长指紧扣住面具边缘,指节隐隐泛白,“你那时说你不是烛罗。那么,作为少箨,你可以……最后再选一次。”
我本因他歹毒算计而怒不可遏,可他这声少箨,竟如瓢泼冷水,将我拉回现实,满腔怒火被当头浇熄大半。
作为烛罗,我的确可以仗着势,肆无忌惮的憎恨他、怨恨他、折辱他。但倘若作为少箨,却是我承了他的恩、负了他的情。
于是,恨不能彻底,爱不能纯粹。
所谓爱恨两难,大抵便是如此。
云杪上前一步,离我愈近。
莲纹面具已被他抬起半角,露出其下光洁肌肤。他却不知在犹豫什么,快完全掀开的时候,竟又匆匆按回。
“你喜好美色,可我如今容貌已不比当年。”他睫羽低垂,指尖捻了缕霜发,“若再不耍些心眼,要怎样与兄长相较?”
语气虽仍是平淡无波,我却从其中听出了些彷徨之意。
相识这么些年,早看惯他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镇定神态,此时见他这般几近小心翼翼的示弱讨好,我竟会觉出不忍。
但我明白,我断不可以心软。
一旦打破底线,依他的性子,便定会打蛇随棍上,逼迫我无休止的退让。
我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非要向我讨个答案。”
“若我非要呢?”
“……我的心念始终如一,言尽于此。”我终是在苍阗面前,给云杪留下几分薄面。
他最擅读我的心。
其实许多话根本不必开口,他也早就明了。
只是为何他执意要自取其辱?我却是怎么都想不通。当然,世事本就该如水中观月,朦胧些……或许才是最好。
果不其然,云杪神色并无意外。他静静看我,又逼近两步,与我近至抵足。
此举过分狎昵,我深觉不妥,正欲后退,却被他扯住袖袍边角。
“云翳引你来此,便是想看你我翻脸成仇。你既已记起一切,记起我的好……和我的坏,那么除却此事,应当尚有一个心愿未了罢?”
忽闻剑鸣清啼,由远及近,携着湛然青芒停在我面前。
“当年,我就是用这柄剑杀死云覆玉。种种情债我已悉数还清,惟余下这最后一桩。”
“动手罢。”他说。
剑尖寒芒微闪,似通灵人眼,默然无言地与我长久对视。
记忆登时回笼。
我记起这柄剑是如何没入义父胸膛,云杪又是如何牵着我的手将这柄剑缓缓拔出,还有……溅入唇舌的温热血液,那生了锈般的苦涩滋味。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幕场景仍是我难以摆脱的梦魇。
我如困兽犹斗,再想不到其他,脑海里只充斥着一个声音——杀了他!他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惟有他死了,你才能够真正得以解脱!
心念转瞬已定,我突地挥手夺过剑柄,对准云杪胸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