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稀里糊涂久了,也会有片刻想要清醒的时候。
偶然听闻下界又有人得道飞升,我总会跑到琳琅天阙那去凑一凑热闹。看多了我就发现,他们渡劫的方式虽然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是狼狈万状。
回想起我刚入仙庭的时候,却是衣衫整洁,除了脑袋昏沉得厉害,身体全然无半点不适,连道伤疤都寻不到。
我觉得稀奇,借了伏清的腰牌去翻阅书阁里的书,只是无论怎么找,上面都没有关于这等稀罕事物的记载。久而久之,我就也失了兴致,将这件事全然抛到脑后。
混日子一天是混,一年是混,十年也是混,我为何非要活得个明明白白?
只是最近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的耳鸣越发严重。到了夜晚,还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或又枯坐整宿、无故落泪。
如今迎上阿笙探究似的目光,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我:“只是好看吗?”,我想要肯定的同时,更是无端生出了点心虚的情绪。
心虚过后,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闷。
我故作镇定,含糊应道:“只是如此。”
阿笙仰着脸,听到我肯定,眼眶登时更红,一眨一合,又是好几串水珠落下。
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她难过,一时间手足无措。但仔细看去,她虽是在落泪,脸上却是笑着,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哥哥,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瞪大眼睛,等反应过来后,不禁生了几分怒意,只觉得她轻易否认了我先前所有的所作所为。
这怒意气势汹汹,连带着我说话的语气都冰冷下来:“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
“我为了留在他身边,甘愿当了十年的药引。每次看着血从我心口流出来,我其实都怕得要死。”
“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吗?我怕身上这些修为不够用,支撑不了他表妹病骨支离的身体。我更怕我修为散尽之后,他表妹无药可救,就这样死了———”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仿若醍醐灌顶,将先前没想通的事一一想了个透彻。
是了,雱辛不能死。
她若死了,伏清定会难过。
我平日里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跟他说,恨不得将他捧在我的心尖上,又怎么忍心舍得他难过?
我不舍得。
原来我不舍得。
43.
大抵是因为我已说服了自己,方才聚积的怒意顷刻散得一干二净,我甚至还能笑笑:“我可以为他去死,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
阿笙却说:“不是的。”
“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他,但是哥哥,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连你什么时候对他动了心都说不出来。”
琳琅天阙那一眼,我当然动了心,我怎么没动心?!
我像是急欲想要证明一些什么,飞快地道:“我对伏清,是一见钟情。”
“……你一见钟情的人,究竟是谁呢?”
阿笙发出极轻的问语,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叹息。
她突然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将手贴在我心口处,青色的瞳仁微微泛着光:“说到他名字的时候,哥哥的心会跳的厉害吗?”
她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我却是有口难辩,节节败退。
我终于恼羞成怒,克制着力气将她的手从我胸前拿下,皱着眉看她。
阿笙维持着那个动作,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在喃喃自语:“哥哥的心跳的好慢,那个人的心……却跳的好快。”
我微沉着脸:“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没应我的话,而是问:“无论我怎么说,哥哥还是坚持己见么?”
“是。”
我看到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刻出数道清晰可见的纹路,她才好像回过神,匆匆将手藏进袖子里。
“主人让我噤声,但是对着你,我还是想多嘴一句。哥哥,别去,求你不要去。你要是去了,以后定会后悔的。”
我看她以哀戚神色苦苦哀求,竟有一瞬的不忍,想开口问问她,为何不能去?为何会后悔?
这些问语还未出口,又被我尽数压回心底。
我硬起心肠:“如果不去,我才会后悔。”
又是许久,才传来一声:“好。”
阿笙水袖轻扬,将一块状似花盏的青色玉雕交予我手上。那玉握在手里不住发寒,覆着一层华美流光,内里更是灵力充沛,周转不止、生生不息。
“此为砚冰。离火境易进难出,危机时候将它捏碎,可以保下哥哥一命。”
我不假思索地将东西推了回去:“你与我不过萍水相逢。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下它。”
阿笙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接。
“只是物归原主。”
听她语气肯定,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试图自空荡荡的灵识中寻见一点她存在过的痕迹,却是无功而返。
我叹气:“你许是认错人了。”
阿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是笑,其实她只是极淡的扯了扯唇角,笑意丝毫没进眼里。
“别了,哥哥。”
第19章 琐窗寒·其七
44.
我面露迟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我心里清楚明白,什么物归原主?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该收,也不能收。
可是——
静姝说过离火境凶险万分,即便有霜葩傍身,伏清极有可能也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我若是孤身前往,凭借微末修行,也不过是徒添累赘,起不到任何作用。
若是我将砚冰收下,局势就有了转机,借着这个机会,我说不定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收下吧。
心里一个声音如此蛊惑道——
你已不求回报太久,何不自私一回?
你这么喜欢伏清,便忍心见他身处险境吗?
她都说了是物归原主,你何不顺水推舟?
少箨,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几番挣扎,我心里已有了决断,难堪地闭上眼,有些不敢看阿笙神色,哑声道:“等我此次从离火境回来,定还你一个比之珍贵百倍的宝物。”
阿笙凝眉不语,款款推开门,语气颇为感慨:“哥哥看,天又黑了。”
我依言看向门外,已是暮色四合,孤月悬天。既然心意已定,我是半分时间都不愿再耽搁下去。
低声跟阿笙道别后,我急急出了门,取下腰间玉哨,仔细回想了下伏清奏鸣时的仙姿,将玉哨递到唇边,依葫芦画瓢地吹了口气。
那哨音尖锐难听,不得伏清半分神韵,想来若是他此刻在场,必定要骂我:“暴殄天物。”
分明我的动作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何故吹出来的哨声如此的不堪入耳?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等我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株昭已循声而来。
它落在离我不远处,扬着脖颈,金澄澄的鹤眼不停瞟向四周,应该是在寻伏清踪迹。
要不是现下情况紧急,我真想凑到它耳边好好问上一问,你难道不觉得这哨声有几分不同吗?
45.
凭心而论,伏清现在不在此处,倘若真要问我有几分的把握可以让株昭听我的话,我心里并没有底。
但事已至此,我还是唤了它一句:“株昭?”
株昭看向我,纤长细足往后退了几步,灰绿色的鹤嘴一开一合,憋出了声鹤唳。
我虽然听不懂鹤语,但我大概能猜到,它此刻在同我说:“别靠近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停下脚步,跟它边比划边道:“你能不能屈尊纡贵一回,让我骑骑?”
这下不得了了,好像我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株昭使劲扑腾着双翅,卷起数道劲风冲我脸上甩来。我几乎要被吹走,赶快捏了个定风决,才将身形堪堪稳住。
好不容易捱过这阵,低头看去,身侧花海已尽数秃了一层,只露出个光溜溜的花柄。
我皱起眉头,心想,总是与株昭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事。眼看着株昭就要飞走了,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拿着玉哨在空中晃了晃,柔声道:“株昭,你看看这个。”
株昭一动未动,警惕地瞧着我。
“这是你主人的信物,你该不会不认得吧?” “他亲口跟我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坐骑。如果不听话,我想怎么处置你都可以。”
“你若是还不乖,我便将你鹤头清蒸、鹤肉红烧、鹤翅爆炒。说起来,我至今还未尝过仙鹤的滋味,是有几分好奇的。”
“你今日乖一些,把我哄高兴了,我就把你还给伏清,好不好?”
我坏话好话都说了个尽。
先前说到要把它清蒸红烧爆炒,我分明瞧见它轻微地颤了颤。再后来说到要将它还给伏清,它看上去也像是有几分欣喜。
怕是怕了,开心也开心了。那双鹤眼仍像是不愿屈服地瞪着我,也不知究竟是色厉内荏,还是宁折不屈。
倔,真倔。
绝,也是真绝。
这软硬不吃的脾性简直与伏清如出一辙。
我叹了口气,已是无计可施,正欲召出揽月枝,却见株昭别别扭扭地迈着步伐,走到我跟前,鹤眼与我对视须臾,又忽地移开了,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