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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云Ⅱ昨夜鸣蛩 (清水浅舱)


  “哎哟,真是晦气。谁知道这东西不禁折腾……”
  大腹便便的客人从房间内挪出来,丢给二掌柜一袋灵珏。
  二掌柜点头哈腰,接过钱袋,“对不住、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下次一定挑个能让您尽兴的。”
  在他们交谈之时,几个护院走进屋内,用满是血痕的床单裹着小倌的尸体,将其拖走。
  半截纤细瘦弱的手臂随着拖动从床单里垂落,光看手腕的纤细和稚嫩便能猜得出,那被虐待致死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
  看得凇云遍体生寒。
  锦华楼不是泥窑子,但并不代表这里干净多少。只是干脏事的人比起来更为有钱有权罢了,能用“高雅”来粉饰内里的不堪,他们折磨人的手段甚至花样更多。
  凇云扶住愈发疼痛的颞区,在脑内的天旋地转中勉强扶住栏杆。
  他不想这样死去。
  夜,丘阳城的早春里,锦华楼的灯笼旁。
  那是凇云的第一次堕|落。
  以丝绢藏起巨大的疮疤,轻薄的单衫外松松垮垮地披着披风,鬓角落下几缕碎发,凇云灌下几杯淡酒,坐在窗沿,歪头倚在那儿。缠着丝绢的脚腕悬着叮叮当当的银铃。
  楼下的人被那雪发红瞳吸引了目光。
  “当”!
  酒杯滑落在屋瓦上,巧而又巧地砸中琉璃盏。繁华喧闹的街市有了片刻的宁静,纷纷看向破碎巨响的源头。
  凇云带着微醺的醉意轻轻哼起小曲。
  “暗香枝头褪春寒,温酒独酌凭阑干。”
  “歌错板,舞凌乱,醉里白发簪花冠。”
  听得游人也醉。
  他似乎是醉中露出一抹骀荡的笑,顺手摘下花瓶中的一支花夹在耳上,这才轻吟了句“醉里白发簪花冠”,转身回到屋内,留给窗外的人一片轻飘飘的衣角。
  自此,丘阳城的嫖|客都知道了,锦华楼有个雪发赤瞳的妖仙,叫玉蜻蜓。
  “你倒是很厉害啊!”安若临着凇云的字帖,冷嘲热讽道:“接客才大半月就勾搭上从不光顾锦华楼的祁二少,手腕可了不得,床上那点儿东西,也用不着我教吧?”
  ——瞧瞧这醋味,小安老板这么早就对祁二少芳心暗许了?
  玄子枫的神识悄悄为凇云揉着酸痛的腰,不戳破小师尊在小安老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笔顺,反了。还有之前的诗句也默错了。”凇云不回应那些下流话,只将手中的默写批改好,递给安若。
  宣纸上并没有亮很多红灯笼,通篇只错了一句。
  安若接过后闷闷地说:“哦,我知道了。”
  尽管安若对凇云的态度带着刺儿,常常与他拌嘴,但安若学得还是很认真,带着一股子韧劲儿,很是刻苦。不管吵得多凶也不在学业上与凇云较劲。凇云教得也十分尽心。
  ——虽然有时候吵不赢小师尊就是。
  这般难得的清闲与放松,让玄子枫心里头也轻巧了些。
  许是想休战,或是息事宁人,凇云转移话题道:“安若,你为什么想学诗书?”
  笔尖一颤,滑出了原本的轨迹。安若低头换了张宣纸,并没有说话。
  凇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回答。
  就在凇云收好东西准备起身离去之时,安若冷不丁开了口。
  “我想给我妹妹写信。我识字,但不怎么会写,就托人给妹妹写信、寄些存下来的钱。如果我自己会写,就能攒下来更多钱了。”
  刚刚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又被凇云关上。
  “你攒钱是……”
  “给我妹妹赎身。”安若习惯性地轻咬笔杆,“她长得像我那狗爹,不像我随妈长得好看。豆豆眼蒜头鼻的,在沉香楼里排不上号,估计没有恩客会愿意买她从良。”
  凇云脚踝上的银铃“叮铃铃”轻摇,他挪步回到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伸手拿开安若咬着的大楷毛笔,递过去一只写信用的小毫。
  随后,凇云提笔写着小楷字帖,轻声道:“所以你想做花魁,多赚些钱,对吗?”
  安若嘴里啃着小毫的笔杆不说话。
  “不要叼着笔,哪儿的花魁风度翩翩还会咬笔杆啊?”凇云有些无奈。
  恼羞成怒之下,安若红着脸蹦起来,高声道:“我咬的是你家的笔?玉蜻蜓,我告诉你,我还就要做个咬笔杆的花魁了……”
  表面上安若总是理直气壮,跟人闹起来从来没短过气儿。实则他心思细腻又敏|感,在凇云面前有些自卑、抬不起头,这才色厉内荏地立起满后背的尖刺,护着柔软的胸腹。
  起先凇云不了解安若,经常搞不好就触痛了他的内心,不过摸索着渐渐也能顺着毛捋了。
  ——鸡妈妈到哪儿都是带崽能手鸡妈妈。玄子枫无奈地苦笑。
  然而,午间的时光总是逝去得飞快。
  锦华楼的夜,即便招来所有小倌的厌恶,也总是要迫不及待地开始。
  琴曲总有听完的时候,棋总有下完的时候,吟诗作赋也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换句话说,玉蜻蜓总是要接客的。
  当夜幕降临,凇云常在痛苦中怔怔地看向头顶的红绡软帐,盯着那摇晃的四角香囊,眼角的余光里有男人上下起伏的脸。
  无论衣冠端正时多么像个人,此刻也是青筋暴起、贪婪而狰狞。
  凇云也常常摇晃中看着自己的眼泪把艳红的枕头洇成点点酒红的梅,再目睹朵朵梅花之间的边界逐渐模糊,被新落下的汗水与泪水连成一片。
  其实这都算是好的。
  更可怕的是床头倾倒的香薰蜡烛、装满酒液的小盅、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毛笔……
  白日里干干净净的东西,都像是妖魔化形之物,在夜幕降临后变得面目可憎。
  玄子枫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凇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知不觉间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已经是凌晨了,凇云坐在满是椰子香乳味道的床畔,听到了锦华楼沉睡时刻里,其他人的私语。
  是打道回府的祁二少撞上了安若。
  安若笑得张扬而讽刺,“文人墨客?高雅?都是狗屁罢了。”
  他是敢对客人出言不逊的,尤其是想要引起祁二少注意的时候。
  “注意些言辞,你不要含血喷人”祁二少的声音明显能听出不悦。
  “我血口喷人?”安若冷笑,“最喜欢给十二三岁没长成的少男少女开|苞的,是谁啊?‘豆蔻梢头二月初’是你们这些读过圣贤书的人写的吧?趁着年轻赶紧享用、将人糟蹋死了的,是‘血口喷人’的我吗?”
  祁二少说不过安若,他理亏得很。
  直到他们离开,凇云依然醒着。
  熬到天亮,凇云才意识到,他失眠了。
  整夜、整夜的失眠。
  若是以前,还能以修炼打坐度过,可凇云却不再是驭灵师了。灵力充沛了整整十六年的身体无法适应空虚、毫无灵力的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
  春时祭将他的健康和本源都毁了,若不是魔藤毒素已除,他恐怕不仅是大病小病缠身,而是见不得半点光亮,在阴暗的室内枯竭而死。
  所以他不得不暴饮暴食,才能让身体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但哪怕是这样,他也依然日渐消瘦,愈发像是一具盖着皮的骷髅。
  “玉蜻蜓,你别吃了!”
  安若冲下来夺走凇云面前的汤碗,手忙脚乱地将茶水塞到凇云手中,“对不起,我在你的汤里撒了整罐的盐和辣椒粉。我以为、我以为你看了就不会吃的……玉蜻蜓,你哑了吗?说话!”
  若不是这一出,凇云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味觉已经迟钝到了这种地步。
  他怔怔地看着碗中还没来及拌开的胡椒、辣椒粉末,才觉出唇舌间几分浅淡的麻。
  凇云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说怎么最近吃什么都觉得尝不出味道。方才我走神,没注意……你急什么?我若是坏了嗓子,不是没人与你争花魁了吗?你该高兴才是。”
  “玉蜻蜓!我安若要是有害你的心,你早就死八百多回了,留得到今天?你才是心里脏,看谁都觉得下作!”
  安若最讨厌被人误会,心里委屈得很。
  本来他为了感谢凇云教他读书准备了小礼物,可奈何平日里二人关系不算亲近,他不好意思直接送,才打算先行捉弄,再以“赔罪”的形式绕着弯子将礼物送出去。
  结果弄成这样,他以为凇云话里话外在讽刺他心存歹念,不知怎的,竟然气得将碗摔在凇云脚边,失手让汤汤水水溅了凇云一身。
  摔完,安若看着一身狼狈的凇云也愣住了。
  他本意并非如此,也没有泼凇云的意思。只是此番梁子算是结下了,安若好面子,有些骑虎难下,没那个脸去道歉。
  二人已经有所缓和的关系再次坠入冰点。
  而凇云也没个能跟他说真心话的人了。
  玄子枫拼命地想对凇云说上几句话,可他在时空之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长夜漫漫,无眠的人陷入思绪万千而寻不到出路。
  凇云什么也做不了,残废的身子和未有片刻停歇的神识疼痛,一遍遍地让他在最为毫无防备的时刻,想起所有的不堪,生出最为灰暗、绝望的念头,把宏剑宗那十余年不曾流过的泪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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