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飞絮拎着酒坛给自己满上,不顾玄子枫的劝阻,仰头喝干了整碗烈酒。
“……正好赶上我那时候膨胀得很。皇帝,要什么有什么、谁都得听他的,谁不想当?反正是我想要的东西,变强,然后抢过来不就行了?现在想想,真是……”
被一个涌上来的酒嗝打断,宫飞絮没能说完。
玄子枫看着他这样,心里乱得很,“那宫飞絮去哪儿了?大晚上不修炼、不休息,驾着有御赐之物的车到处招摇,演纨绔给谁看?”
“宫飞絮、宫飞絮……宫飞絮不能在这儿。”宫飞絮摇摇头,“驭灵五段的驭灵师,太让人感到危险了。本来我回来,就是有人在搞小动作,不是贵妃和陈家的本意,他们没拦住。”
“还‘贵妃’呢,那不是你亲妈?”玄子枫无奈笑道。
酒坛空了,宫飞絮开了新的一坛,逼着“超然”跟他一起喝。
“我以前没见过她,这是我头一回跟她说话。贵妃跟我不亲,我也没法跟她亲起来。在皇帝面前演了出‘母子情深’的戏码。”宫飞絮的眼眶红了,“但是你知道吗,我见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回宫飞絮喝得有点急,酒液顺着嘴角流过脖子,灌进皇子锦衣的衣领。
“太像了、太像了。我跟她长得太像了,眉眼嘴唇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鼻子和脸型不像她,像我外祖父……也像我师父。”
“教你刀法的?”玄子枫问。
雁翎刀的刀法精湛到宫飞絮那个地步,不可能没有名师指点。
宫飞絮重重地点头,“对,那是我师父,其实也是我舅,亲舅舅,镇北大将军长子,陈棋绪。”
许是酒精开始逐渐蚕食宫飞絮的大脑,他的叙述逐渐支离破碎,得要玄子枫整理一下,才拼得出头尾。
“贵妃,她不想怀我的。估计皇帝比她更不想要我。听说她是中暑晕了之后叫太医,听着‘恭喜’当场又晕过去了。”宫飞絮说着说着,竟是笑了。
笑得有几分苍凉。
“她就怕我是个男孩儿,连织的小衣服绣得都是花儿草儿,做的玩具都是钗儿环儿布偶。后来,我快出来了,她就备好了月份差不多的女婴,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会把我送出去。”
如此看来,陈贵妃应该很爱她的孩子,不然她不会倾注无数的心血后,又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将宫飞絮送出去。
只是她并不是个纯粹的母亲。这也是她最深、最痛的无可奈何。凌驾于她母亲的身份之上,她不得不更是帝王的妃子,或者说博弈的筹码。
所以,这多年来的流离失所与无端的苦楚,她与宫飞絮一同承受。
“贵妃送你出去,应该是为了你打算。想必,贵妃心里也不好受吧。”玄子枫拿起茶碗放在唇边,沉吟片刻,灌下去一大口烈酒。
宫飞絮双肘支在桌上,十指深深地没入发根,抓到疼痛凌乱的头,“我的名,她起的。因为杨絮、柳絮是她唯一能看见飘得出深宫、飘得出皇城的东西。可她不知道啊,飞絮得在外漂泊。”
陈家的根基不在皇城,在很远很远的北边。
本来宫飞絮应该被立即送到北方,可中间出了岔子,他被当作人质、又被乌龙替换,在种种惊心动魄之后,福大命大的宫飞絮终于在五岁那年不再时而贵、时而贱地颠沛流离。
他有家了,有师父就有家。
兵痞子是他自幼混到大的手足,练兵场是他的游乐场和私塾,雁翎刀他从不离手。
宫飞絮提起师父的时候,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刀枪剑戟无一不通,但最好的还是陈家家传的刀法。”
说到这里,宫飞絮忽而变了神情,笑意和怀念转瞬即逝,连同他眼底的光。
“师父要上战场了,我怎么求他都不带我去。没办法,我就在家等他,等到我十二了,整整两年啊,他才回来。可回来的时候,腿瘸了、身子也坏了,稍微硬点的东西都不能吃了。”
八年前的战争、持续两年、陈祺绪将军……
——南漉之战。
玄子枫迅速在脑中海量的情报资料中,找到了符合宫飞絮描述的战役。
分明是镇压南方驭灵师邪道门派的战争,却点了出身镇北将军府的陈祺绪担任主帅。这显然是朝堂上各党心怀鬼胎的斗争结果,为的是掐断陈家蒸蒸日上的苗头。
舟车、酷暑、湿热、虫蛇、疫病……
陈祺绪顶着这般多灾多难和内鬼,硬是在两年内给了朝廷一个交代。
但他的人,也废了。
就连玄子枫想到这里,都不由得觉得心里沉沉地坠着。
烈酒后劲足,把宫飞絮的话、连同他的人冲得颠三倒四。
“师父他,嘴上说喜欢烧鸡、烧鸭,其实他更喜欢牛肉、马肉这类有嚼头的,他牙硬的很,骨头都能嚼碎。可回来,他瘦得……他只能喝点汤,连、就连……”
宫飞絮双眼通红,盈满了泪水却不肯往下掉,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只得重复着“他只能喝点汤”这听了叫人发笑的醉话。
“后来呢?”玄子枫轻声问道,用灵力顺着宫飞絮的后背。
他知道宫飞絮需要倾诉,需要把这些烂在心里多年的苦水一吐为净。所以玄子枫听着,每个字、每次情绪的波动他都用心听着。
“师父花了一整年,硬是把刀法全塞给我。”宫飞絮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看向天花板,“那段时间他严得跟鬼似的,我怎么折腾、耍赖都没用,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练刀、挨揍。”
玄子枫轻声道:“大概,他是怕你受欺负,想让你有自保的能力吧。”
夜色中,雁翎刀在静静地沉睡在刀鞘中。皇城的人不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柄刀出鞘之时是何等的锐不可当。
宫飞絮没了刀茧的手抚摸在刀身,“等我刀谱倒背如流了,刀法小成了,师父就把我扔到抱玉城,说,有些东西陈家不会,再这么下去要吃大亏。他要我在响玉阁学出个样子,不然不要见他。”
那便是宫飞絮和响玉阁众人缘分的开始。
可能是酒劲儿催着,宫飞絮竟然开始笑了。
“鸡妈妈……我这么说你可别笑我。我是真觉得他像‘妈’,特别像。也不怎么跟人红脸,跟我师父太不一样了。但总觉得他面儿上是白的,心是黑的。再想想,心也是白的,就是手黑。”
——白切黑切白,倒也真是。玄子枫也忍不住轻笑。
忽然,雁翎刀的刀柄装饰将宫飞絮的手掌磨破,缓缓渗出血来。
“你这手是怎么搞的?”玄子枫拉过他的手,从容灵中取了药粉洒在伤处,“稍微蹭到就破,比小婴儿都细皮嫩肉,你茧子呢?”
烈酒模糊了宫飞絮的触感,以至于他并未察觉自己的伤和药粉带来的刺痛,“不用担心,都磨掉了,磨砂膏贵妃给我的,说是不能让外人起疑。灵力也是我自己封的,是洛后妈改过的阵法。”
陈贵妃谨慎到这种程度,能猜得出这些年她到底是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就是这么个多疑的东西,靠武将打天下、守天下,又怕武将夺天下。
靠着陈家的兵权上位时,陈颖祎是心肝宝贝;皇位到手后,陈颖祎是陈家的人质,她的儿子就是外戚夺权的威胁,最是留不得。
玄子枫深深叹了一口气,替宫飞絮包扎好伤口,“唉,你刚回皇城不久,谨慎些总没坏处。”
“不,我不是‘回’皇城。”宫飞絮重重地摇头,“这儿不是我的家。我来这儿才不是‘回来’。我想回北边大营驻地,想回神木塾,我想回家!”
当“我想回家”四个字落下,玄子枫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砸中。
——我又何尝不想呢?
这话玄子枫只能在心里说。
宫飞絮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我甚至有的时候特别‘恨’鸡妈妈。但凡他要是有一点不好,我也不至于对人心抱有任何期待。他之前让我们过得那样好,现在,我……要我怎么办?”
玄子枫何尝不明白宫飞絮的感受?
如果他还从未有过在神木塾的时光,他又怎么会因为身处聆风堂而痛苦万分?浑浑噩噩罢了,哪有现在这般刻骨铭心的狼狈?
许是酒太烈了吧。玄子枫也觉得自己有几分醉了,任由心绪肆虐。
宫飞絮怒道:“灵天雷暴、地震洪灾知情不报,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宦,拉帮结派、贪赃枉法、大发国难财,算什么人臣?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他们在拿锦缎当地毯、比谁的金玉屏风长。”
说着,宫飞絮攥紧了自己身上的织金缎子,“穿着这个,我觉得臊得慌。我觉得心里不舒坦啊!可我不得不穿、可我……偏偏是个狗屁的五皇子!”
一时间,无比复杂的情感借着烈酒的灼烧,冲破了宫飞絮理智的屏障。
“那些个皇兄、皇弟,今天你算计我、明儿个我算计你,算个什么狗屁兄弟?他安插个眼线给他,他给他穿了小鞋、暗地里插刀,都恨不得、恨不得所有人除了他们自己,都死个精光!”
被剧烈的情绪撕扯,宫飞絮如同暴怒的困兽,抬手掀翻了身前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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