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起从前来说, 神色面容都沧桑了许多,比起当年的恣意放肆,现今那些锋利的棱角仿佛都被抹去, 看起来垂垂老矣。
他看着蔡绪宁的模样透着厌恶与畏惧。
这种眼神,在蔡绪宁每一次踏入牢狱的时候都会从不同人的眼中看到。
“你特特说要见我,可是有事?”
蔡绪宁单刀直入, 并不打算饶舌。
张怀德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我在入了铜马军后, 曾经被一人所救。他让我转达给你一句话, 别死得太早。”
蔡绪宁先是挑眉,然后是笑。
“铜马军?转达?”
他摇头。
“不对, 你的性格自私怕死, 并没有这种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犯险的孤勇。你莫不是偷听到了谁人的话,在被逮捕之际, 才堪堪扯出来要与我套话, 想要让我饶了你一命吧?”
张怀德的脸色有些微难看。
蔡绪宁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不打算说, 那也并无所谓。左不过你不说,我也可以慢慢查出来。只不过你的命,就要葬身此处了。”
张怀德脸色苍白了一瞬间,沉默了半晌。
“我是在……”
…
建武十年。
在过去数年中,刘秀多次因土地人口问题与豪绅冲突,为了能及时掌握情况,他下手狠厉, 直接处死了十数个闹事的官员, 连带着豪强大族都对朝内不满起来。
朝中官员多数是豪绅出身,对此也颇为微词。
然此刻站在刘秀身旁的乃是以蔡绪宁为首的数位高官,这其中也有几个本就豪绅门第, 却能眼着大局,一力支撑着陛下的决断。
建武十一年,刘秀顺利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冒头的豪绅大族都被强行打压了下去。
“世间演变无数,现在是豪绅占据了上风,焉能知晓数百年后,就是他们这些瞧不起的农人与他们一齐坐在学堂?”
蔡绪宁的指尖夹着一张薄薄的白纸。
“学识的壁垒越强硬,门阀世家就越能够巩固自身的地位,囚禁愚笨乡农的才学。可获得学识的方式越简单,知识就越能够下沉到各处。你们可以抬高门槛,砸碎也并不简单,可你们阻挡得了人力,阻挡得了时间吗?
“世事变迁,非人力所能为。”
蔡绪宁说这话的时候,得亏他身旁只有几个与他相熟的人,听完这一席话,与他争辩的有之,愤怒的更有之。
若是传了出去,怕也是要被套麻袋的。
“你平白说这些话作甚?”邓禹苦笑着摇头。
他算得上是比较平静的,可是对蔡绪宁的那番话,也是持着中立偏反对的意见。
蔡绪宁笑着说道:“曾经有一位伟人告诉过我,倘若一桩事情很难办,比如要开个窗,可屋内的人不许。然这个时候强硬要掀开屋顶,大多数人就会赞同开窗了。我很赞同这位伟人的话。”
他说完后,稍稍欠身,漫步离去。
…
“听说今日宴席,你与邓禹他们争吵起来了?”
入了宫,暖意扑面而来。
蔡绪宁笑眯眯地换了干冷的大氅,进了殿内。
大殿铺着厚厚的暗黄毯子,踩下去有些软绵绵的,殿内那些曾经棱角分明的桌椅也不知何时换成了圆润的弧度,些许摆设看起来还有些可爱的童趣。
刘秀跪坐在坐具上,身旁堆着小毯。
靠在他的脚边,小毯下睡着一个小小人。
蔡绪宁道:“那可没有,只不过是小小的辩论。”
他走到边上,看着正在呼呼大睡的孩子,笑着说道:“怎么睡成这德性,今晚怕是睡不着了。”小孩本来就活力十足,这当口给人睡着了,那今晚儿可真是要闹腾死。
刘秀道:“那可不一定,他下午与李音那小子疯玩,怕是体力都耗尽了。”
李音是刘伯姬的长子。
蔡绪宁坐下,刘弘仿佛是被他们的声音惊到,弓着小身子正一动一动,迷迷瞪瞪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精致小脸上满是睡出来的红痕。
刘弘发觉是阿耶,就高高兴兴蹭了过来,小脑袋靠在蔡绪宁的腿上,小奶音说道:“困……”
看他睡成这样,蔡绪宁索性随他去了。
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着。
“最近身体怎么样?”
刘秀说着他早就知道的话,蔡绪宁也重复着他早就习惯的回答。
“没什么问题。”
蔡绪宁笑着说道:“近来边防事少,朝内也算安稳。你怎还蹙着眉头,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便是谁给我气受了,我便能杀了不成?”
刘秀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自是不成。”蔡绪宁挑眉。
刘秀摇头,淡淡说道:“今年送来的评等,下下之中,有名叫董宣的官员。”
这名字有点耳熟。
蔡绪宁想了想,才想起来:“那个刚正不阿,与刺史多次冲撞的北海相?”
刘秀道:“说他贪污受贿。”
“笑话。”
蔡绪宁轻笑了一声,摇头道。
“那倔强的脾性要是真能贪污,那被他恁死的人怕是在地下都要大笑出声。”
这老小子可是曾作出因为底下的官员无辜杀人,就自上而下杀了个干净的狠辣性子,若是真有贪污受贿之举,早在那会就被全翻出来了,何至于在因此事被贬之后,才来做这样的事情?
“指不定是因为家穷而变更了想法。”
刘秀漫不经心说道。
蔡绪宁抿唇:“倘若如此,你刚刚为何动怒?”
刘秀也是不信。
不信,才会因这般理由而动怒。
“当初是因为他的性格手段过于狠辣,想让他再压一压,也是为了让他避避风头,才贬成县令。如今倒是觉得我遗忘了,就能随意动手了?
“笑话。”
刘秀平静说完,把手里的文书按在桌面上,扭头看向蔡绪宁。
“听说最后一个,已经有苗头了?”
蔡绪宁敛眉轻笑。
阿秀惯用的“听说”很有意思。
蔡绪宁道:“那个人,阿秀已经见过了不是吗?”
此前查到的两个穿越者全部都是普通人。
一个在南阳,一个在长安,基本上作为路人甲乙的他们在失去了与刘秀相抗衡的想法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定了死亡。
只剩下最后一个。
尽管蔡绪宁每月固定都会用一次定位,但是这位仁兄移动的距离与洛阳从来都不近。而自打蔡绪宁的身体状况在刘秀面前彻底暴露出来后,就再也没有独自出京的可能了。
每每有那些可以指派他出京处理的事务,最后要么是给了旁人,要么还是给了旁人。
与蔡绪宁无关。
蔡绪宁:“……”
“我也没到这个地步。”
他有些无奈。尽管确实发现了这其中的干系,可他毕竟还没到这等离开刘秀就活不得的地方。
阿秀同学很坦诚。
他坦言伤感其身体安危,却也欢喜这其中的紧密相依。
离不开,脱不得。
蔡绪宁笑话他这是独占的心理要不得。
刘弘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再度醒了,闷闷爬到了蔡绪宁的膝盖坐下,小胳膊小腿面对面搂紧他的衣裳,把袖口都抓皱了。
费劲把小小的自己塞进阿耶的怀里。
蔡绪宁笑眯眯地说道:“被我们给吵醒了吗?”
刘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迷糊地说道:“弘儿做坏梦了。”
蔡绪宁轻轻搂住他的背脊,问道:“那弘儿做了什么坏梦?”
刘弘软乎乎地说道:“阿耶不见了。”
蔡绪宁轻笑起来,摇头说道:“你阿耶在这。”他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刘秀。
刘弘的小脑袋埋在蔡绪宁的衣服里拼命摇头。
小小声抱怨:“是这个阿耶。”
刘秀漫不经心地训斥了一句:“哪个阿耶就说清楚些,哪有这个阿耶,那个阿耶的说法?”
刘弘把小脑袋扎出来,超大声地说道:“是蔡阿耶啦,刘阿耶真讨人厌。”
蔡绪宁幽幽地说道:“这听起来太奇怪了。”
如果不是在孩子的面前不能爆粗口,他真的很想吐槽一番。
【直播间】
[ID圆脸小盆友:老夫老妻——]
[ID风林火山:小孩子真可爱]
[ID小祖宗:不知不觉从我大学看到我毕业]
[ID手续:已经是社畜人了]
[ID大兔叽:现在看不看直播好像都没什么用了,但是习惯了]
[ID年兽真是不可爱:确实啊,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戒不掉的习惯了]
[ID青灯:也不知道主播现在到底攒了多少的生存点了]
[ID马尾辫:我也好奇]
[ID游鱼:哈哈哈我也想看]
蔡绪宁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生存点这玩意儿了,但是既然直播间的观众提起来,他就顺道看了一眼。
个、十、百、千、万……
他粗粗数了几个零,然后沉默了一会。
如果这些点数象征着他有多少钱财,那可真是亿万富翁了。
过了几日,春来了。
暖风化雪,在最初的几日,还是低温的时节。
蔡绪宁病倒了。
这些年来,蔡绪宁近乎没有生过病,除开偶尔的受伤和伤寒,他基本是没病没灾。这些年吃下去的药多数不过谁为了个安心,实际能发挥多少的效果,还是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