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将他抱进怀里,抱得不轻不重,但心跳贴在一起,是非常有力的安慰。
“从心。”裴泽轻声叫他。
两个字中含有许多意味,裴泽总是这样的,说得很少,却很有力量,谢从心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说:“再叫一次。”
裴泽便再次说:“从心。”
嗓音低沉缓和,认真专注,只是两个字,就令谢从心摒去了那短暂的低落情绪。
“明天我会跟老师再谈一次,”谢从心柔下目光,回抱住他,“如果谢霖没有做,我会为他正名。”
第86章 亲家
“你说你见到了谢霖的时候, 我就知道你会来问——”
苏时青对外面的程殷商歉意笑了笑, 关上办公室的门。
助手们都在楼下实验室, 谢从心坐在会客沙发上泡茶,是苏时青最喜欢的峨眉毛尖,细小的茶叶在刚烧开的沸水中翻滚, 片刻便泡出了浅绿的茶汤。
“但你一直没有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苏时青在他对面坐下,“裴队长呢?”
“回去了,”谢从心答道, “替我找人去接谢霖。”
“国安的人?”苏时青露出一点担忧, “信得过吗?”
谢从心笑了一下,“好歹也是我父亲,交给他吧。”
苏时青微微一顿, 也笑了起来, “倒也是。我听说他父母已经不在,谢霖如果能回来,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了。”
“您也是我们的长辈。”谢从心替他倒茶,“老师。”
“我忝居这两个字, ”苏时青摇了摇头,“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 我都骗了你。”
这话便是承认了那一支病毒原液并非谢霖所为,谢从心放下茶壶,“能告诉我理由吗?”
苏时青看着他的眼睛:“还记得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吗?”
“记得, ”谢从心说,“我十五岁。”
苏时青笑了一下:“对,跟玉执一样大的时候,刚被科大录取。”
谢从心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也笑:“那时候的我很难管吧。”
十五岁时的谢从心,哪怕生性比同龄的孩子早熟稳重,也不过是个少年,尚不懂这世上没有谁是真的聪明,也没有谁是真的蠢人,因为过人的头脑,很少有看得入眼的人或事。
苏时青却摇头:“比玉执让我放心太多了,外人评价你和玉执,总说玉执能同你一样,但我看得清楚,他同你不能比,你的天赋,远在我和你父母之上。”
“因为病毒……”谢从心顿住,想到在郑|州时谢霖对他说的那些话,又改口,“不,不是。”
苏时青准确捕捉了他的未尽之意,“以前你是这样想得吗?因为病毒,你的大脑得到了‘进化’?”
谢从心说:“以前是想过的。”
在他骤然得知关于当年那些事时,他曾有过一段时间,非常厌恶生物相关的一切。
那像是他现在所拥有的都来之不法,什么天纵奇才,什么百年一见,都是讽刺,讽刺他用母亲一条命换了这样一颗头脑。
没人问过他想不想要,也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没有得到过选择的机会,生活却必需继续,他甚至有过非常短暂的,放弃研究的想法。
但是现在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谢霖那几句开导的话,更是一种使命感。
身处这样的年代,能够拥有一点改变逆境的能力,是他的幸运。
苏时青慈爱地看着他,像是在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现在呢?还这样想吗?”
谢从心想到了裴泽,“我就是我,不是因为病毒,也不是因为我父母或者任何人,我是谢从心。”
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苏时青意外而欣慰:“你真的成长了。这一路上你一定遇到了很多事,我真的很希望能听你一件一件说。”
谢从心笑着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以后会的,”苏时青点头予以肯定,“那么现在,我们先来说以前——谢霖没有做。”
答案似乎并不意外,谢从心瞳孔轻微放大,短暂怔了片刻。
“以前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答案对你更好。”苏时青叹了一口气,“谢霖被通缉,所有人都知道,盖了棺定了论的事情,我帮不上他,那时候的你当然也不行。”
“您早就知道……”谢从心说,“国安部,或者‘那个人’……”
“我早就知道,”苏时青轻声叹息,“项目就是在他们的要求下开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之中到底有谁,也许是很多人,也许只是个别。”
谢从心蹙眉:“给我母亲注射病毒原液的人到底是谁?”
苏时青却道:“在那之前,先说一说你母亲吧。”
谢从心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点,“您说。”
“她很优秀,比你的父亲还要聪明,曾经是我最优秀的学生,”苏时青露出追忆而感慨的神色,“她也姓苏,我一直觉得这是我跟她的缘分。”
二十岁的少女,孤儿院出身,却从高中开始展现出不凡的头脑,以全省最优的成绩考取科大,被保送入苏时青的研究室硕博连读,在那里同另一名同样优秀的男性相爱相恋成家,而后怀孕。
如果没有那个项目,生活本该一帆风顺。
“你跟她很像,”苏时青定定看了谢从心一会,又摇头,“也不太像。”
谢从心问:“哪里像?哪里不像?”
“你们都太聪慧,有求知欲,也有得知的能力,但她比你更敏感,也更固执。她对病毒‘进化’能力的痴迷,到了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程度,”苏时青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和谢霖能够早一点察觉她的想法,也许结果不会走到那一步……”
谢从心放下杯子,已经猜到了苏时青的下一句话——
“项目被突然告停,最不甘心的是她。那时候你已经八个月大,她给自己注射了病毒原液,然后打了助产药剂。”
与此同时,京郊军部疗养院门口。
裴泽与彭父送别了彭禾和另外两名彭父一手带出来的新兵,一起走回院子里,裴泽说:“谢谢。”
彭父摆了摆手,“接老亲家,应该的。”
突如其来的称呼令裴泽一顿,又听彭父笑道:“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看看?你都见过人爸爸了,总也让我跟你阿姨见见人吧?”
裴泽唇角迅速微勾了一下。
彭父没瞅见他的表情变化,不然定要惊讶,他自顾自一锤定了音,“就春节吧。年夜饭你们自己吃,大年初一他们研究所总要放假,你带他回来坐坐,你阿姨见面礼都备好了。”
“好。”裴泽应了,与他迈上大院的台阶。
彭家那一间的大厅门开着,彭母正在包饺子,见他们回来便喊道:“小泽,来,过来帮把手,早点吃完你也好回去。”
裴泽过去洗了手,陪她一起将饺子一个一个捏起来,整齐码在托盘上。
从前也有过许多这样的时刻,彭禾的父母照看他长大,待他与亲生的彭禾没有任何差别。他会做饭,也是彭母教的,怕他们在野外吃不好,自己能动手,总比天天吃泡面要好一些。
这个大院是他的家,彭父彭母,彭禾程殷商,都是他的家人,如果谢从心愿意,他希望能够和他分享。
“多包一点,”彭母笑道,“一会给你装上,带回去给殷商和你对象尝尝。那孩子叫从心对吧?长得可真好看。”
裴泽有些意外,彭父在厨房烧着水,闻言挪揄道:“报纸早就发下来了,你阿姨翻着看了几十遍。”
彭母怪不好意思,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在围裙上擦了手,去电视柜旁拿起那份报纸过来,翻到印着谢从心照片那页,问裴泽道:“你看过了没?隔壁王阿姨还来问我这报纸上写得是不是真的,我说千真万确,你们从重城接他回来,就是要回来做疫苗的。”
报纸印了彩色,照片拍得角度很好。谢从心一身白大褂,站在演讲台后,背后是巨大的国旗,会场的光照得他眼中光芒明亮,嘴角的笑容从容自信,仿佛末世真的就要迎刃而解,仿佛他所说的那些,都轻而易举。
他将最好的模样展露在民众面前,裴泽却看到了他藏起的所有犹豫迟疑与疲惫。
不知道他和苏时青谈得怎么样了。
灶上的水开了,彭父招呼彭母把包好的端过去,赶紧给裴泽先下一碗,别耽误他工作。
彭母端上托盘过去,嘴里却骂他:“没见我们正包着?你就不能自己过来拿?”
“你上回体检体脂太高了,得多走走,”彭父说,“现在外头不能走,在家里多动动也好。”
“这才几步路,能锻炼出什么啊,”彭母一边下饺子一边嫌弃他,“你就是自己懒,跟彭禾一个样!”
彭父不甘示弱,立刻说彭禾明明长得像你,懒肯定也是像你不是像我。
裴泽听着他们日常拌嘴,以前他并不能懂这种对话的意义,如今才渐渐能从字里行间中体会出独属于家人的爱护与温情。
那是谢从心带给他的改变,让他学会感动与感激,学会珍惜人与人之间来之不易的联系与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