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
九鸩惊讶:“你、你没回家吗,我把你送到航路渡口……你又回去了?”
百谷手背擦着眼皮,默默点头。
看他这副霜打茄子的模样,九鸩心里不知何种焦灼滋味,又可怜他,又怨他不听话。这几年里洛阳比长安更富庶,皇帝为心上人修了第二座行宫,大兴土木,挖空三山北岳,所有的新玩意儿都运往东都,凤毛麟角人物才能在那里站稳,怎么是他这个小小茶农呆得住的。
九鸩深吸几口气,静下心来,像小时候一样语气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背着阿兄回洛阳了,你不喜欢家乡吗?”
“因为我想变成像九鸩哥这样的人。”
百谷低低地说:“我想学你,给寨里做点事……就去酒楼帮厨了,学会了怎么做龙井虾仁,想着把普洱和红茶都加进菜里,也能让贵人们喜欢。这样……”
这样,他被群山怀抱的家乡,被水隔了几千道天堑的家乡,那些偏远的、要经过船运,马驮,驴拉,车载,人背,牛抗才运到繁华的大城中的土产,或许能让更多人喜欢。若是能在才华横溢附庸风雅的诗人那里得到赞许,几句诗行流传坊间,又是不得了的事,说不定连皇帝也会对他们这些人另眼相待了。
百谷的泪一茬接一茬:“过去以为自己过得好,自在无拘,到了洛阳才知道乡亲们太苦。富家公子小姐用的东西,也想给妹子买,叫她稀罕稀罕。也想给我爹买,让大家伙种的物产皆能卖个好价,交过田税和茶税还有余。”
“百谷……”
“可我失败了,”百谷抹了一把脸,“白天打杂,夜里偷着起来开灶,捣弄新菜的时候被掌勺打了一顿,在雪地里跪了一天才没被赶走;举子们宴请老师,我给他们送了咱们寨里的茶……是七百年茶神树上的新叶,客人说味道苦腥牙涩,就泼在地上……”
百谷看着九鸩,抽泣愈发厉害,眼里是不服输又无可奈何:“但是,我不能总等着九鸩来教我……九鸩现在,更忙了……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我怎么办呢?”
这三年不止这么一点苦,千古繁华的城里有博学的大官,博学到晓得如何欺辱人,他们把女子饿瘦了,再花重金怜惜她们的歌喉与骨架,唤之为扬州瘦马。
九鸩抱紧了他,亲着他的耳朵尖:“百谷,我是别人的杉弥,是你的九鸩。以后我去哪里都同你说,莫哭了,不要让我心碎了。”
“九鸩再带上我们的茶去洛阳吧……”
百谷闭上眼睛,泪就从他脸上流到了九鸩的脖子里:“我们一起去吧。今次九鸩是茶神,定不同以往……九鸩哥,保佑我吧。”
“好,我们再去,什么掌勺打你,我去罚他,不会让你受苦了。”
他想去吻百谷,亲他薄的双唇,沾湿的睫毛,乌黑的瞳,但看得青年脸色仍旧十分憔悴虚弱,还是忍住了,把粥又端过来:“吃吧,身体好了我们再去。”
百谷可怜兮兮地吃了点粥又没了声音,趴在他身上消食,听竹帘外芭蕉叭叭哒哒,风雨往来,暖茶韵雅,马上要睡着的样子。
“百谷,背上为何这么多伤口?”
九鸩脱下他的外衫,给他看身上的缠带:“喏,发现你时浑身是血,上的药一天两换,现在皮肉快长合了。但你中的毒……这毒我解不开。”
“嗯?我哪里中毒?”
百谷的记性被山神混乱,取走一部分又还了被岚间封印的一部分,如喝醉了酒的莽汉连不成畅快的回忆:“兴许是路上吃了花哨菌子,夏天的菌子太多了,我嘴馋呢……身上的伤……伤口是……”
他想了半天,自己为什么有伤。
又掉下树去?被公羊追着掉进沟里?走在路上被马踢了?修房顶时滑倒?
对了,他要上山去,岱耶在山庙里等人呢,但他不去,寨里的人就死了。
是巫姥打了他,还有剩下的几个活人,寨外来帮扶的农民,一起打了他,用棍棒,竹杆,铲,双拳,布满血丝的眼和龇出来的牙。
他该被打,因为白水寨因他没了,茶园没了,九鸩周游回来取得仙籍,却找不到自己的地,回不去自己的家。
超逾百年的大茶树林被泥石流冲埋了,儿时欢嬉过的长满豆蔻的小径也不在了,只有午夜梦回时的自疚,古木深山里的那个寨名,再也不能因山洪和泥石覆灭之外的原因传到远方的大城里。
他不可能再去洛阳,没有诗人的诗可以写不存在的山寨啊。
他不可能再去洛阳,他还要上山。
他不可能再去洛阳,他两手空空。
百谷想到这里慌忙地从九鸩怀里坐起来,心跳如麻,指尖蜷缩,愣愣地盯着地面,脸色比之前更差了。
“怎么样,百谷。”九鸩的手摸着他的额头:“出汗了,别动太厉害。”
他不配得到九鸩的关爱。
“九鸩………”百谷呢喃。
“在呢。”
“我……”百谷的手发抖,“我,你……别恨我……”
九鸩扶着他的脆弱的脊背:“百谷,就算世上的人都恨你,我也不会。”
“可是我杀了人了……”百谷绝望地看着他,放弃了被他原谅的希望:“全寨的人,都被我害死了……”
“你既然是神明,会给我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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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时雨渐停,竹窗向下坠落停留的水滴。
百谷面色凄惶,眼神望着九鸩时都是痛苦和惧怕,就像北风从山另一头吹过来桃花雪,打在春芽上,只须一晚,嫩梢都冻死了。
他就是用这副被雪吹冷的面色问着:“九鸩是神明了,会给我什么惩罚呢?”
九鸩听了这话,凝眸无语,静静地看他。
两年未见了,百谷青稚逐渐淡褪,换来一双眼如芙蓉飞絮,眉惹丹青描了一对杞柳,病中怠倦更胜彩云盈月,含过的风都软了,是谁会让这样的人在雪里跪一天,瞎了的驴精么。
百谷也望他,想不到当初一起采茶的哥哥变成了神仙,他怎么不是高高在上,他怎么在自己跟前呢。
“百谷,”
九鸩低着头,有些失落地说,“你能害谁呢,你只能害你兄,这话诛我的心了。”
百谷便不敢出声,闷头坐着,力道还是赖在九鸩身上,二人手腕交叠,不多久他发觉了自家哥哥的脉搏,神仙也有心呀,在跳呢。
九鸩把百谷从床上抱下来,扶着青年慢慢走路,要让他练习恢复力气。出了院门是铺天盖地的清雅,淡云敛雨渐分霞色,鲜茶生发,眼际里一半是青的,一半是粉的。
“白云来往青山在,恰逢你我初相识。”九鸩向远处张望,问他,“记得么百谷。”
“记得。”百谷答:“五岁时,我在溪里抓虾见到你的,若不是你拉着,指不定让山水冲跑了呢。”
处在白水寨上游的大城设了闸口,雨季满水后常有泄洪降水,看似清浅的溪里并不安全可靠。那天上游的水如狂躁的兽要吞没贪玩的百谷,是九鸩把他抱起来才脱险了。他爹知道后,就常常叫九鸩到家里来吃饭。
“我是让阿嬷养大的普通孩子。后来阿嬷死了,就跟着你们过。”
山风忽而有些大,九鸩帮他挡住风,抚平他吹乱的长发:“以后认识我的人,都不知我原来是谁,只有你知道,百谷,你把阿兄的生平八字捏在手里呢。”
“九鸩……”百谷朝他走了一步,委委屈屈地模样:“可我做错了事。”
“你虽不是最强壮的,但也不爱生病,从小到大一直活泼健康,今次受了伤,得了我医不好的毒症,我心里难受——不能给你爹交代,亦不能给自己交代。你却在这时问我,要不要罚你?”
九鸩看他,秀正温和的眼里迸出炬火来:“我知晓了,怪我俩分别太久,让你瞧不起我了。”
“哪有……”
百谷被他的眼神逼得不能直视,他的感情太烫太动人,稍稍一接触都好像要化了。百谷握住一株茶顶,从蕴在叶脉的剩水里借了一滴清明,回想他以前也是这样看自己的么?好像……以前每次看他时,九鸩都已经先看着自己了。
水冰在手心里,背却如灼炎天。
九鸩托起他的脸来,让他无法回避:“百谷,听兄问你三句,你来回我,好么。”
百谷点点头。
“好,你适才说自己没用,是指要帮我却力不能及,是不是?那你既然帮不了我,又如何有毁了寨子的力气?”
百谷:“因为我,我并不是亲手……”
“好,那有第二问。”九鸩继续道,“从头至尾,你不想让任何人受伤,是也不是?”
“是……但即或不想,祸事业已发生……”
九鸩打断他:“第三问,百谷所面临的一切,是不受自己掌握的,有他人相阻,是不是?”
百谷这次重重地点头。
“我已明了。”九鸩说道,又带他往前走:“此事对你来说,既无力、无心、也无法,百谷就不要把所有罪责怪到自己头上,如此一来,反而是原谅了真正的恶人。”
远山白头忽隐忽现,炊烟人间徐徐冉冉,晚阳在薄云里乍来,倾吐至茶园灿烂明灭,映得百谷的心突然释怀了,似这天气一般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