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试差点累断荀若素的腰。
红色的血线并不安分,顺着铜簪游动,触碰到荀若素的手指头却猛地往回缩,伴随着猫无常一声极具警告意味的“喵!”
荀若素将铜簪抛给沙发上的薛彤,“你的大功德。”
薛彤原先用铜簪半挽的头发已经完全散开,比荀若素想象中还要长,一直垂到腰间,云雾般披落着,美人是美人,可惜是个黑心肠的美人,她拿起铜簪,上面的血线就像见到了同类,争先恐后往薛彤身上爬,却被薛彤扯住一端动弹不得,“你们荀家,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缠在铜簪上的东西叫做“怨”,魂魄所拥有的执念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这样的因果线团,通常有三种颜色,红、黑、白,其中白与黑都比较稳当,一旦缠上,鬼就会定性,是善是恶外力都无法干扰,只有红色比较三心二意,有人劝导容易放下,但要是推波助澜,甚至有潜力成为千里挑一的厉鬼。
“怨”对薛彤来说没什么用处,执念并非活体,她得超度活体才能成大功德,偏偏荀家的人屡屡坏她好事。
“超度恶鬼手续繁琐,”荀若素理直气壮,“我不精通此道,你还得腾出手来教我,与其日后麻烦还不如将工作量掐断在源头。”
薛彤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就是这种偷懒的态度,让你们荀家噩运缠身不积功德,就此绝了后。”
薛彤说得是实话,算命世家窥天道,又常常与阴祟之物打交道,最容易损耗寿命,心中无大慈悲投身不到这样的人家,不过天道守恒,也不会一味要求牺牲没有回报,渡人超生的同时可以积攒功德,不说长寿,活到七十不成问题。
偏偏荀家逢九大劫,能到三十的屈指可数,几百年来,只有荀若素的娘差一点过了四十大关。
两人之间的话就此说尽,从坟地中相识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连熟悉都谈不上,荀若素并不了解薛彤,这一路走来,她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先是印记,然后是小鬼与猫……
这些东西将她与薛彤牢牢捆绑,忍受彼此不投契的性格。
心念一转,荀若素又将目光落回小鬼身上——他游离在故事之外,时间却赶得好巧不巧。
方才那一阵折腾,累得不仅是荀若素,这小鬼是作妖的主体,也受了好一番的罪,此刻正双腿蹬直瘫坐在地上喘粗气。
已经燃烧殆尽的记忆回不来了,幸好荀若素下手早,张越忘记的只是这十三年里细枝末节的东西,譬如家门口的油条店好不好吃,当他重新回过神,便看见荀若素正在打量自己。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张越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当鬼的时限不长,短时间内能经历的也算全部经历,小鬼怀中还揣着唢呐,当他陷入混沌,眼前只剩恩怨时,这把唢呐却冰冷的烙在他心上,拖延了记忆被燃烧的时间。
“小鬼,”荀若素越想越对此事生疑,“我是不是借过你的钱至今未还?”
干荀若素这一行的都信因果,若不是欠了债,麻烦事怎么会自己抡着小短腿送上门。
张越一贫如洗,爹娘留的遗产不多,都在银行存着,每年吃些利息,他爹生前人缘不错,朋友多,张越在学校有其它老师帮衬,书读得下去,但也没有闲钱借给别人,他与荀若素之间确实毫无交集。
“你自己也好好想想,是不是欠了人孩子一份情债?”薛彤事不关己,“物债只纠缠一世,情债可是因果线上最难算清的,说不定你上辈子是个花心的混蛋,见一个爱一个甩一个,这孩子投了胎,找你算账来了。”
“……”荀若素拿起桌上削好的苹果堵进了薛彤的嘴。
第6章
十三岁的半大小伙子被薛彤两句话说得耳朵根发红,他心里对荀若素确实有种特殊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张越虽然不懂情爱,却总觉得自己并不是单纯的“喜欢”荀若素。
种种猜测都被否决,甚至到最后,荀若素怀疑自己过马路的时候,曾经不小心踩过张越的脚,之间总该有点什么才能形成因果,要不然全天下的闲事都能栽到一个人的头上。
“算了,”人跟人之间的纠葛太多,路上同踩过一块石子都算在因果之中,连荀若素这样能窥天道的血统都无能为力,她道,“既然送上门,就当是给我演示,送他上路吧。”
荀若素回头看向薛彤——
她两现在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算得上不分彼此,薛彤憋着要当荀若素的老板,只是上班也得有个试用期,需要教点什么,荀若素在自己未曾接触过的领域里,光明正大的推脱摸鱼。
薛彤被她气笑了,“小妹妹,要是这么容易送他上路,刚刚荒郊野外,我就动手了,何至于带个脏兮兮的魂魄回家……轮回路上需要有引魂的灯,从过世的那天到头七,亲人的思念为引魂灯灯芯,亡魂要走七天的路,第八天才能轮回。”
“这东西全家都死了,别说头七,尸体腐化在哪个角落恐怕都没人知道,我刚刚不阻止它变成恶鬼,就是希望它自己去造孽,到时候还能一巴掌拍成飞灰给我积功德,现在,它就是一件被遗弃的废物,只能在人间晃荡,入不了轮回。”
等她说完了,荀若素才慢悠悠的问,“亲人的思念可以成为引魂灯,有了引魂灯,亡魂就能自己走完轮回路,如此一个闭环没有你也能运转良好,那么请问阎王殿上刻有你的姓名是为了好看吗?”
“……”
若不是强行绑定了半身,荀若素此时瓜分着她的性命,薛彤早就让这屋子里一只鬼变两只鬼了。
“你是嫌超度他的功德太小?”荀若素颇能扎心,“蚊子再小也是肉,你之前说过每日的工作量有规定,我虽然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规定,不过这孩子功德小却能凑数,又或者你今天还有别的工作?”
但凡有工作,薛彤也不至于凌晨窝在家里跟荀若素扯皮。
荀若素也不急,她将薛彤架在沙发上的腿挥下去,自己坐在角落中,“你慢慢考虑,还有时间。”说着,拿起茶几上的橘子掰成两半,问薛彤,“挺甜的,吃吗?”
薛彤侧目盯着荀若素,阳光与客厅灯的阴影中,荀若素的指尖上捏着半块橘子瓣,她看起来懒洋洋的,一夜未睡,眼底有些疲态,但做事却很精细,就连橘子瓣上的白纹都给挑掉了,透明的外皮里就是橙黄色的果肉,薛彤抿了一下嘴,“滚。”
世上一物降一物,荀若素趁她说“滚”的时候,将橘子瓣塞进了薛彤嘴里。
别说,阿姨眼光好,买的这橘子是挺甜的。
张越这时候将自己缩成了一团能塞进茶几底部的流体,他刚惹了祸,有点羞于见人,况且他还发现自己是两位姐姐矛盾的主要来源。
自幼丧父母,从没在家里听到过阴阳怪气的声音,本能让张越如同鸵鸟,怂的见尾不见首——
他撅着屁股,将头埋在了茶几下面。
薛彤将嘴里的橘子瓣吞下去,这才翘起脚尖踢了踢小鬼的屁股,“把你的唢呐给我。”
张越想拒绝,然而人在屋檐下,薛彤真的想要,一只手就能抢过去,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从善如流,将唢呐举过了头顶。
这把唢呐荀若素见过,是丧葬队伍中一位老人家的,因为吹得嘹亮还总在她的耳边做哀乐循环,又吵又热闹,荀若素怕自己因此死不瞑目,特意多看了两眼。
大喜大悲的日子总是人多手杂,大概是怕唢呐丢了,杆子尾部用极细的字体刻着主人家的名字,“李俭”。
铜簪缠绕血线从张越额心拔出时,留下的印记是个“俭”字。
薛彤三根手指捏着唢呐,灵蛇般的血线从铜簪上涌出,刹那间吞没整个唢呐,“已死之人,若是执念深重,就会带着生前最重要的一件东西找上我,这样东西叫作魂引,是为它们制作引魂灯的基础。”
荀若素一边吃着橘子一边点头,薛彤“啧”了一声又道,“我可不是耐心的老师。”
荀若素将手里最后的橘子瓣塞进薛彤口中,点点头,“倒是看得出来。”
“……”气到心梗。
一盏青碧色的灯盏从唢呐内部脱型而出,状似巴掌大的莲花,而原本缠绕在铜簪上的血线缩在花心中,薛彤又道,“不同的魂魄孕育出来的灯盏不同,却很少有这样纯粹的青碧色,看不出来这孩子早折,却有累世的功德……执念为灯芯,要以心头血才能点燃。”
“会有点疼,忍着。”
下一秒,荀若素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疼得刹那间意识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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