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样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空荡的孟婆庄大堂唯余游满与彭方年两人,彭方年大概是重温了一遍生前,没有睡意,游满倒是不知为何,也不回去歇息。
“你知道自己死了后回家看过你阿娘吗?她是不是哭的很厉害?”游满想来是有事同他谈,先开了口。
彭方年有些僵住了,犹犹豫豫半天才开口,嗓音竟是有些沙哑:“我娘半年前亡故了。”
“抱……抱歉。”
“无事,话说我娘生前最希望我娶隔壁张大爷家的孙女……”彭方年好似不愿意再提,转头对游满道:“你问这作何?”
鬼的脸上是没有什么红润色彩的,是以彭方年只能从游满有些下垂的眉眼猜得他想必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只听游满道:“我只是想知道看见自己特别在乎的人死去该是一种多大的折磨。”
彭方年道:“是,十分折磨,我娘走时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从前没有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游满是不太会安慰人的,他只得继续道:“亲人如此,那若是爱人呢?也会如此痛苦吗?”
“爱人,”彭方年喃喃道:“想来也是折磨的,若是贺叙白……罢了罢了,不提了。”
“……”
两人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话说我最后在我尸体旁边留了许久,一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想我还有一个话本子没写完呢。”彭方年先开了口。
“为何第二日才被发现?”
“嗐,人们都顾着热闹了呗。”
☆、折子戏捌
彭方年这一觉睡的有些长久,足足睡到了第二日傍晚,他悠悠走出房门时游满正帮忙送走堂内最后一个鬼。
他刚来黄泉不过两日,从来游满都是拿着一把扫帚一人在门口扫地,怎的今日在送鬼?他道是孟何今日不在,走上前道:“怎的今日是你在送鬼,孟何呢?”
面前的鬼似乎有些难缠,迟迟端着汤碗却不愿喝下去,游满只觉得有些头疼,是以彭方年同他讲话时,他只呶了呶嘴,眼神示意彭方年往门口看。
彭方年顺着往门口看去,见孟何弯着腰坐在大门门槛上,墨发用发带高高地束着,末端乖顺地披在脊背上,映着黄泉布满红霞的天,倒是让人生出几分苍凉、孤独的感受来。
他看着游满这里想必帮不上什么忙,便径直走到了孟何身旁,膝盖屈起,手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脸颊,学着彭方年那样弯着腰坐在门槛上,道:“你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
孟何见他坐过来并不惊讶,他睡了这许久,也该醒了,是以连一个扭头也不给他便道:“我在等忘冥,今日他该来教我习字的。”
彭方年沉默着想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才道:“可是忘川河边那个撑船的艄公?”
“是。”
彭方年道:“你与他关系这般好吗,他会特意来教你习字?”
“算是好吧,我初来黄泉时他便已是那艄公了,这偌大的黄泉只我一个,他便常来陪我。”
彭方年扮演了听客的角色,此刻并未言语,由着孟何继续讲。
“说来惭愧,初来黄泉时,我不喜欢鬼唤我孟婆,偏我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时常对着鬼乱发脾气。”
彭方年道:“为何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你忘记了生前的事吗?”
孟何道:“是。在这冥界任职的鬼,皆是要饮下孟婆汤的,前尘尽忘,说是为了避免办职时出现什么徇私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职位便是名字,诸如忘冥、孟婆、黑白无常。”
彭方年道:“那你为何会叫孟何?”
“是忘冥为我取的,他说既是孟婆,便冠以孟姓,又说何字好,我问他哪里好,他却不与我说了。”
彭方年道:“想必是取自哪句诗词吧。”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大字不识几个,琢磨不出什么深意来。起初我发现自已不识字时,还道是喝了孟婆汤的缘故,后来见忘冥说话文绉绉的,偶尔还会见到他吟诗,而我只会满口粗话,方知是我错怪了孟婆汤。我道我生前该是个土匪,不然怎的脾气如此暴躁。”
彭方年道:“暴躁吗?我倒是不觉得。”
堂内最后一个鬼终究还是喝了孟婆汤,低垂着眉眼从门口走出去,迈过门槛时彭方年和孟何十分默契地同时往旁边挪了挪,为那鬼腾出一个空来。
游满跟在那鬼后面出来,一屁股坐在彭方年与孟何为那鬼腾出的空上,接上了彭方年方才的话头,道:“那是你刚来没几日,没见过他脾气上来的样子。我刚来黄泉时,他可发了好大一通火。”
彭方年想象着孟何发脾气的样子,想来是与他话本子中的土匪姑娘差不多,应是不讨人厌的。他嗤嗤笑了两声,同游满道:“我初来时听孟何说你阳寿未尽,阳寿未尽便要一直待在孟婆庄吗?”
孟何却比游满更加迅速地开了口,道:“当然不是,是他自已赖着不走,阎王没法子才将他送来我这里暂住。”
游满没有否认孟何的话,只是笑笑道:“是,只是暂住。”
彭方年道:“那你何时走?待你阳寿尽时吗?”
游满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道:“我生前乃是人鱼与蛟龙的混生,若是真的要等阳寿耗尽再转世投胎,那怕是走的比孟何还晚。”
彭方年不知人鱼与蛟龙的混生能活多久,只是照游满这么说,那大概是许久许久的罢。
彭方年道:“那你留在这里扫地是为何?不如早早去投胎。”
“我……”
游满尚未开口,再一次被孟何打断:“他啊,他等人。”
或许是生前话本子听习惯了,又或许是面前的残阳实在温柔,彭方年很想把故事听个完全,他道:“游满,你等谁呢?他也跟你一样会活很久吗?”
游满沉吟片刻,道:“不是,他是一个凡人,活的不久。”
孟何又插嘴道:“屁嘞,别听他瞎说,你刚来不知道,这黄泉的一日仅是人间的一个时辰,他等的那人若是好好活着,活到了古稀、耄耋之年,他是要等这数不过来的许久的。”
彭方年道:“竟是这样吗?黄泉时日这样漫长吗?”
孟何道:“是了,不然你道人间一日死那许多人,若是一股脑全来了,我岂不是要累死。”
孟何是惯来会逗人笑的,游满笑了,彭方年也笑。
就着一寸一寸落下去的残阳,游满道:“我盼着我等的那人早些来,又祈愿他在人间平安顺遂、健康长乐。我知他会将我忘的彻底,可我还是盼着能见他,能跟他一起走。”
彭方年道:“你如何得知他会忘了你?”
孟何惊呼一声道:“莫不是,莫不是?”
游满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甜蜜的事,与之前被逗笑不同,即使脸上没有什么红润的血色,眼里的光亮也好像闪烁着一种孟何不太懂得的甜蜜,道:“是。”
三人中唯有彭方年蒙在鼓里,好奇心驱使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道:“什么?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孟何出声为他解了惑:“你有所不知,人鱼蛟是人鱼与蛟龙的混生,生来寿命长,身体很好,力气也大,头脑更是聪慧,唯有一点不足,便是继承了人鱼的缺点,记性不好。”
“有多差?”
游满道:“忘事情跟喝了孟婆汤似的,半分都不记得。你听说过鱼的记忆吗?与之差不离吧。虽不至于似鱼那般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却也只有半月不到的时间。”
“竟有这种事?那你们怎么生活?”
“幼年的人鱼蛟在成亲之前大都跟着父母生活,父母自会照料好他们的一切。成年的人鱼蛟会找到一个血脉特殊的人与之成亲,若是对方愿意,便可由对方替人鱼蛟承受什么都不记得的痛苦,但不会似人鱼蛟忘得那般快,大概五月左右。若是另一个人在什么都不记得之后再次爱上那个人鱼蛟,他就会想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一生。这也是为什么人鱼蛟多是混血杂生的原因。”
孟何嘟囔了一句:“那若是同你结亲的人,并不爱你该当如何?”
游满:“不会,虽说要找一个血脉特殊的人,但若是两人不相爱,或者人鱼蛟单恋一人,人鱼蛟会死。若是后来忘记了便不爱了,承受结果的自然是人鱼蛟。”
彭方年:“会死?”
游满:“是。”
游满提到会死,面上却没有愁苦,反而笑的幸福都要溢出来。彭方年打量了几眼笑得眼睛里充满光的游满,道:“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想必你是格外喜欢她的吧。”
“不,”游满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公子,也教我写字,会陪我谈天,会同我一起赏月,我是极喜欢他的。”
彭方年怔愣住,久久的不说话。
孟何看着残阳长吁一口气,道:“他是个公子,万一他娶了别人怎么办?毕竟他忘了你,你说他若是重新爱上你便会想起你,可他再也见不到你,便会永远忘了你。他若来了后说要等一个姑娘,你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