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风好大啊,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去青丘,去长安,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好不好?
小输以后听山长的话,说什么都听,所以山长可不可以不要丢下小输?我们以前住在大山里,一起做过许多事,你还记得吗?
当年我种的那颗枇杷树,今年又结了好多枇杷,我回去看了,依然是整片山长得最好的一颗。以前我叼一个黄枇杷睡在树丫上,看你下地耕作,赤脚光膀,哈哈,我还记得你红透的脸,蝉在唱歌,它们唱的没我好听,你听我唱给你啊:
拜什么女娲娘娘,听什么天不可违,许伊山盟海誓,愿与伊人天长地久,心悦卿,心悦卿,唤我一声夫君,再唤我为夫君......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久到都像上辈子的事了,你走的太急,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下次等等我吧,我和你一起走。
尚关,我找你来了!你看看我啊,你回头!快回头!尚关,尚关,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那影子突然就不见了,我止了声,清泪掉个不停,蹒跚着对那空无一人龇牙咧嘴,忆起初见对他耀武扬威之态,排山倒海袭来的撕心裂肺,痛得我蜷缩紧身子,泥土腐烂冰凉,青衣终究成了灰衣,我又笑又哭,像个疯子。
原来,真有人喝完汤还什么都不忘。刻骨铭心,不过如此了。
孟婆什么也不问,仿佛早已洞悉天意。她用她那把很长的勺子,伸进忘川舀水,一搭一搭的盛上来,流过了葫芦瓢,流过了狐狸脚,流过了彼岸花。
“下一世吧,有什么话等下一世再说。”
一回头,她对我私私窃语,又好似喃喃自语,“多好啊,很多人等不到下一世了。”
那里的风好大,前方黑茫茫一片,吹不乱她的发髻,唯独那根红绳,孤零零的,飘啊飘啊。
“不等,他等太久,我欠他的。”
尚郎秋种枇杷,来年花开枝桠。栽树五月熟,数载不愿掇。何日,何日,故人才能归去。
曾经有人在河边丢了一把扇子,展了半面,积满尘灰,字迹难辩。
我走过青石小径,彼岸的花都开了,我把它捡起护于胸口,攥得骨节发白。
“孟婆,你的汤,真难喝。”塞一把糖子进口,甜腻粘牙。
我站在忘川边看水,看了好久好久,那混浊的,猩红的河水。跳下去,便是情深不死,生生世世。情到深处就变成了一群爱而不得的妖魔鬼怪,它们不甘,愤怒,挣扎,声声入地,浪浪滔天,可我还知道,里面有一位如砗磲般,洁白无瑕,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呆在水底任千年岁月冲刷,一生只为心中的执念孤注一掷的仙人儿。
“我已经见到你了。”耳畔仍旧吵闹,天青了,心如亘古的忘川,平静微澜。
尚关睁了睁眼,起风了,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把天空打得支离破碎,乌云散开,一片毫无生机的白茫茫,他努力去嗅彼岸花香,于是他听到了心跳声,强而有力的跳动着,离他越来越近,如遭雷劈般,脚下生根,嘴半张,明明是欣喜的,却不敢期待,只能眼睁睁看着岸上,终于他看到了,便一眨不眨的死死看着,他泪流满面,他一遍遍低声喃喃,小输,小输,小输......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只是安安静静的对望不语,隔了一江水,隔着一阴阳,岸上一颗癫狂的心,水底一个贪婪的目光。等到云又聚满了天,音容笑貌就模糊了起来,有个声音在喊尚关,凄楚心碎。
是他的小输啊,他听到了,他都知道的,身子很累,眼皮都要睁不开了,他还努力笑着,心满意足。
一个灵魂含笑,入地或升天,另一个灵魂便紧紧随它而来。
“你在看什么?”孟婆走到他身边,水面倒影着孤家寡人。
“我这副样子比鬼还丑。”尚输呆呆地抬头,发髻散乱,双目通红,憔悴不堪。“他看到会难过的。”
“自己长得丑可别扯上鬼。”一个红装艳丽的美人经过他身边,嘲弄一声,干脆利索把孟婆汤一饮而尽就过桥。
这么潇洒,人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吗?可他明明就看到了美人眼角留下的两行泪。
“都走了。”孟婆看着美人渐行渐远走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身影,满是老茧的手掌摩挲着陶碗,“你也该走了。”
尚输起身,拍拍身上的风尘,把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加一冠纱帽,帽后两条青飘带安安分分垂着,一笑起来,左脸梨涡毕现,“孟婆,他若不来,你便自行去找他,别等太久了,很多人都等不到来世了。”
不等孟婆回话,摇起扇子大摇大摆地离去,那云淡风轻,身姿挺拔,像极了尚关。
孟婆怔了半响,又把汤碗凑到嘴边。
相传,孟婆会在情深不渝之人的左颊留下印记,拥有印记的人都能在下一世找到彼此,不信你仔细看,再仔细看。
天上曾有位男人,天天摇着红纺锤,身后一坛醇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红线被老鼠咬断,便断了自己三生三世的姻缘。
地下曾有位女人,天天熬着热汤,手腕缠一根断了半截的旧红绳,时常望得出神,汤被浪打翻了也不知,便忘不掉那些山盟海誓。
那位男人,世人称他月老,促凡间男女姻缘。那位女人,世人称她为孟婆,为过往人斩断情丝。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瞧,路两边的花都开了,你便慢慢循着花香回来吧,再不回来,花期可要过完了。
尚光,不,应该叫尚关。他真的老了,也早把我忘了,但我还是时常记起那副衣袂飘飘观尽天下,醉卧调笑欺我年少的模样。
眼眶中惊涛骇浪着,我努力把潮褪的无声无息,冲他嗤笑:“书呆子。”
他突然很开心,整个人红光满面,笑成了那年的笛声,源远流长,荡气回肠。“你回来啦?”
我就这么看着,一如既往地神魂颠倒,为之折腰。喃喃出声,“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天上地下。”
他低下慌张的脸,似乎犯了天大的错,无措得像个孩子,“可是,可是我把你忘了,好多事都忘了,对不起,小输。”
“你没忘,只是暂时没想起来罢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我慢慢说,你慢慢听,全部都会记起来了。”尚小书笑起来时脸颊多了一朵梨涡。“我求上天让我再遇见你,为此我每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天受不了我整天唠叨,便指引我找到你了。”
“真是这样?”尚光高兴的抬头,想手舞足蹈或者做些什么举动,最终不好意思的揉揉脑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不然山长以为?”尚小书笑笑嘻嘻,一个劲的瞧着他看,生怕一眨眼,人就会消失不见。
情深意重给了一厢情愿便是庸人自扰,但若两情相悦就成了心心相印。
鬼使神差般的,尚光伸手紧紧握住了尚小书的手。
“下回你来找我,牵我手,我就答应了。”
终于这一切,他都全想起来了。
开心到极致却是感到孤凉的,他轻轻问道,“小输,你说心悦为师,还作数吗?”
“自作多情。”尚小书慢慢回答。
可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天下的人也一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避开殷切的期待,眼神飘忽起来,哭声哆嗦强忍,泪水流出深情,话里都是决绝,一句一句,像利刃,狠狠割在两人心上,血流如注,尚光疼一分,他就疼十分。
“我的夫人已经死了,你不是他。”
“你或许很像他,但你只是他的转世。”
“我爱的是尚关,世间再不会有他,也永远没有人能成为他。”
“你叫尚光,你有家人,有尚府,有一个美满的人生,而尚关,只有我,只许我。”
“我其实也不叫尚小书,我叫尚输,字常赢,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尚光听得肝肠寸断,不管不顾抱向他泪流满面,“小输,尚关心悦你,最心悦了。”
尚小书在他怀里身子剧烈颤抖,“骗子。”
“不骗你,是真的。无论是尚光还是尚关,见到你就是我一整天里最开心的时候。我的心一直记得你。”他悲不自胜的,说出了完全不像一帆风顺,豪爽不拘的尚老爷会说的话。
“我和你生活了许久,也刚刚才认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我连自己的岁数都忘记了,我大概活了几百年了,但跟你的每一天我都记得清楚,我只记得跟你有关的,也没忘过爱你。”
“尚关没有死,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即便如此,一定还有东西会留下,你别怕,我总觉得这颗心一直跳,跟待在你身边时跳的一样,好快啊。”
“对不起,我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