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云淡风轻的描述,蔺莺时不自觉地抖了抖。钟念瑛便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别怕。故事而已,算是江湖见闻吧,听听便好。”
他的手格外粗糙,不小心蹭过自己的脸颊时,都能感受到那双手的饱经沧桑。
......可是很温柔,就像小时候怕黑钻到师兄被窝里、师兄落在他后背上的手一样。
蔺莺时抬头,和钟念瑛四目相对。对方的异色双瞳宁静而温和,里头似乎蕴含了深沉的风暴,但都被主人牢牢压制住了。
少年突然就很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姓裴的剑客,他和你一样有一双粗糙的手,不过那全都是练剑练的,手指和掌心都是剑茧。
他可能还要比你再高上一些,背着一把青碧色的、叫做三春的剑。
还没等他问出口,前方魏宏远大声道:“到了!”
蔺莺时这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过了多么崎岖的山路,周身全是苍翠的树木与嶙峋的怪石。杨闻之早就折了一杆粗大的树枝当作拐杖撑在地上,累得气喘嘘嘘,羡慕地看着身后毫不费力的两人:“习武之人的体魄,我当真是羡慕。”
魏宏远怒道:“那是钟先生和小蔺兄弟武艺高强!你看看我和兄弟们,哪个是轻松惬意的!”
杨闻之连连讨饶。
魏宏远哼了一声:“算了,饶你这回。”
他随即对钟念瑛道:“钟先生,小蔺兄弟,你们可看见了?”
前方正是一处宛若天堑的深谷。对面的崖壁宛若刀劈斧凿,垂直而下,离这头的山路更是无法触及。来自崖底的风呼啸而起,将对面崖壁上抖动的索桥刮动,发出响亮的哗啦声。
“那便是砍断的索桥。”魏宏远叹道,“那凶手可真是好算计,偏偏挑了这么一块地方扔,料准了我们根本没办法拿到。”
“这处的风向及其诡谲凶险。就算是以前有索桥的时候,也只有胆大的樵夫和猎户敢从这里经过。”魏宏远道。
“因着这里的山崖难以通过,所以自古以来这里便有‘仅飞鸟可过’的传言,这处天堑的古名也叫飞鸟崖。不过因为这里实在过于凶险,现在这附近的山民,都多称回头崖了。”
行至此,望回头是岸。
“那皮子若是被吹起,也是要往这谷底吹去的。这样一来,咱们便永远拿不到了。”
钟念瑛上前一步,仔细察看了那断掉的铁索。他站起身,摇头:“这里的风向过于奇怪......且两边山崖间距实在过大,我没办法过去。”
他看向那在风中猎猎鼓动的虎皮:“覆云山脉广阔无边,若不是凶手对这附近地形很是熟悉,不然不会选在这里。”
杨闻之皱眉:“当地人作案......”
钟念瑛点头:“有这个可能。”
魏宏远皱紧了眉头。他叫来几个下属,让他们回去禀报魏太守,务必要加强全城的巡逻。
他喃喃道:“魔教余孽啊......这是我在话本里才看过的内容,怎么就要成真了呢?”
杨闻之皱眉,还想再询问,便只听咔啦一声,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几个人全部看向山崖的方向。
只见蔺莺时踩着一地的枯枝石块,轻盈地跃到原本铁索的位置。他闭上眼,展开双臂,任由山风吹起他的袖子与长发。
少年辨认了一会儿风向,便踩在原本固定铁索的木桩上,回头看向后面的几人。
“我能过去。”蔺莺时说,“要那张虎皮对么?”
第8章 飞鸟可过
几人惊讶地看向蔺莺时。
少年单薄得很,那挺拔的瘦弱身板,深谷的风似乎轻轻一卷,就能将人刮了去。
杨闻之急道:“蔺弟,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蔺莺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没有根据的话,我也不会说。”
杨闻之蹙眉,还想再劝几句,魏宏远拍了拍他的肩,看向少年:“蔺小兄弟,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已经差人去请当初参与建造索桥的匠人了,这些老人家或许有办法。”
钟念瑛却道:“你看清这里的风向了?”
魏宏远疑惑道:“钟先生,这处的风向......”
男人不回答他,看向蔺莺时:“你可看清了?”
......
【——莺时,你可看清了?】
裴兰秋拉着蔺莺时的手往前伸去,摘星阁楼顶的风吹得小孩摇摇晃晃,哆哆嗦嗦。
【师兄,我怕......】小小的蔺莺时只是瞥了一眼眼前的景象,双腿有些发软。【好......好高啊。】
突然风变大了,周围叽叽喳喳的覆云雀落满了屋顶,将原本黑色的楼顶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小小的孩子眼里含着泪,紧紧地揪着裴兰秋的衣摆,软软地撒娇:【师兄,师兄,不练了好不好?】
裴兰秋没有答话。他另一只手一伸,还是只小毛绒团的覆云雀停在他手指上。
他将这只毛绒绒的团子递到蔺莺时眼前,温和道:【莺时,你看。】
蔺莺时胖乎乎的小手擦干了眼泪,哭得有点红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只神气活现的小雀。
【它叫小七。】少年笑道,【跟我们莺时的年龄一般大。】
小小的胖啾挺起那不存在的小脖子,精神抖擞地啾了一声。蔺莺时戳了戳它软绵绵的绒羽,一大一小、两双圆溜溜的黑珍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
起风了,整座摘星阁似乎都在摇晃。
蔺莺时一声惊叫,也顾不上师兄手里的小雀,瑟瑟发抖地钻进裴兰秋的怀里。对他而言,师兄的怀里,是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裴兰秋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温声道:【莺时,起风了。你看。】
小孩乖巧地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看向师兄的动作。少年在风中岿然不动,站得极稳。他一扬手,指尖的小七骄傲地啾啾两声,乘着风,在高空中轻快地飞翔。
他们站在高处,山风吹散了天边厚重的云。朝霞拨开那愈来愈大的缝隙,温柔的光芒披在小七尚有些稚嫩的翅膀边上。
蔺莺时轻轻地啊了一声。
【师兄,真好看。】小小的孩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点浅浅的银色,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紧揪着师兄衣衫的手,平日里背诵的心法不自觉地在心中运转起来。
他悄悄地松了手,偷偷瞄着师兄的模样,也学着挺直了腰杆儿。小小的孩子闭上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高空中一点一点寻找着风的轨迹,然后,稳稳地站在了摘星阁顶。
蔺莺时兴奋地睁开眼回头:【师兄,师兄!我做到了!】
然而他却诧异地发现,裴兰秋早已离开他几步之外,眼里带着温柔的笑。
【恭喜莺时。】
少年在狭窄的屋顶游刃有余地行走,来到师弟身边牵起他胖乎乎的小爪子,再一次将他的手伸向前方:【莺时,你看清了吗?】
【我看清了,师兄!】
......
“我看清了。”
被熟悉的问话勾起了小时候的回忆。蔺莺时朝着钟念瑛弯了弯眉眼,径直跃了出去,连离他最近的杨闻之也无法看清少年的动作。
他好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展开双翼,被深谷隔绝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茜色的衣衫笼上了一层雪白的纱衣。而那些绣在布料上不起眼的云纹,此刻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谷中的风再次无序地刮起,然而这些向来凶暴的家伙此刻像是少年的守护神,一团团气流在少年的周身轻快温柔地游走,裹挟着蔺莺时去往对面的山崖。
他就像是天边飞过的轻鸿,收敛双翅,落在青苍的崖松上。
“这......这......”魏宏远震惊地看着那轻松到达对面的少年,双眼发愣,“这......这真的没有长翅膀吗?早知道小蔺兄弟的轻功很好,没想到啊!就像......就像......”
“像是小神仙,是吧。”杨闻之咔哒一声打开玉骨扇,遮住了总也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乘风而起......飞鸿不留痕。”
钟念瑛的目光紧紧地追着蔺莺时茜色的身影,没有说话。
蔺莺时落在那棵崖松上。这棵松树的树冠极大,不然也无法负担住这般大的虎皮。他拎起这张血迹斑斑的虎皮,里头还翻出了一个大包裹,直直往山崖下掉去。
魏宏远双目瞪圆,心疼地拍了下大腿:“哎哟!”
那头的蔺莺时反应极快。他足弓弯曲勾在树枝上,修长的手臂一捞,就抓住了那有些沉甸甸的包裹。
丁零当啷。似乎有金铁碰撞之声。
这里头装了些什么?难怪树枝都快给压弯了。
蔺莺时心里飞过无数好奇。不过顾及着那头焦急等待的人们,他足尖轻点,再次随风而起,身后树丛甚至飞出了几只高山上特有的鸟雀,好奇地跟在他身旁飞着。
蔺莺时心里起了恶劣的小心思,撅起嘴,想着小七平日里的神气活现的叫声,冲它们叫了几声,权当打招呼。
这几只小鸟歪了歪小脑袋,冲着后头的树丛叽喳几声,突然飞起一大群各色的鸟儿,挨挨挤挤,亲昵地跟在少年的身旁飞着。
蔺莺时差点没稳住,看得这头的钟念瑛直蹙眉。
他就这样带着一大群鸟儿来到了这头,甚至还有几只不怕人的鸟儿停到少年肩上,好奇地去啄他头上的覆云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