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一切人与物都要为了你的修行让道,所谓亲情,不过仙道衰落时门派千古的妄念,所谓友情,不过利益驱使下别有用心的接近,你生而不详,无数人因你而伤,为你而死,你的脚下是累累白骨,连飞升也洗不清你的罪孽……”
少年嘴唇微抿,眼睫颤动,额头上飞快渗出一层薄汗,心跳紊乱清晰可闻。
“因为你的存在,其他人性命不再是性命,而是鞭策你的筹码,可以随意抛却或毁弃!”
“你日日隐忍筹谋,却还是无能为力,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梼杌所伤……”
“天衍宗对你有养育之恩,把你捧为明珠骄子,你却在心中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你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恩情的?!”
“你就是这样连累昔日同门的?!”
“你就是这样对待方衍的?!”
三道诘问如三把剑刺入陆青衡心脏,他猛地摇晃一下,眉心红色魔印一闪,张口喷出一口黑血!
可那魔印没有消失,反而愈加鲜红,像是朱砂混合了血,闪烁着不像的光。一缕缕黑气从陆青衡关窍中冒出,很快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置在地面茅草堆中的灵渊剑嗡嗡震动,声音急促而尖锐,像是感应到主人的状况,兀地飞了起来,悬停在陆青衡面前。
少年没有接。
短短几息,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与心魔的对峙拉锯几乎耗空了他的灵力,手臂重逾千斤,连一柄剑都拿不起来了。
黑雾越来越浓,仿佛平地而起的旋风,围绕陆青衡飞速转动。不知过了多久,陆青衡睁开眼睛,眸中红光一闪,竟有隐隐入魔的征兆!
方衍:“……!”
他的心脏轻轻一提,就见陆青衡一寸寸地抬手,艰难地伸出五指,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赎般狠狠握住灵渊剑剑柄,用力之大几乎折断指骨。
下一刻,灵渊剑飞出,在空中划过数道令人眼花缭乱的白芒!
噗嗤——
冲天的血雾从陆青衡身上喷出,剑芒所到之处无不皮开肉绽,他竟选择用自毁的方式抵御心魔!
“哈哈哈哈哈!”心魔猖狂笑道,“陆青衡,你以为这样有用么?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总有一天,我会取而代之,让你彻底失去神智!”
陆青衡不闻不问,依旧不手软,一剑又一剑飞向四肢脊背,将自己刺成了一个血人。
短时间内失血过多使他面色苍白如纸,但这种方式也确实有用,少年眉间红痕稍淡,精疲力竭下心魔也随之消停不少。
但它还能说话,只要没有彻底铲除或剥离心魔,心魔就像是一个人的影子,永远会伴之左右。
“整整十六道剑伤,你是在赎罪么?想要借此还清因果?”
“还是你想要这种方式威胁老不死的,逼他们全力求治这些废物?”
“那么方衍呢?”心魔饶有兴味地笑了一下,“第十七道剑伤……”
陆青衡喉头滚动,睫毛完全被冷汗沾湿。他听到心魔的话,像是想到什么,唇角勾起又迅速抿直,而后调转剑柄,一剑刺入自己心脏下方!
方衍:“……!!!”
他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间竟愣住了。
……这是做什么?
很快,回忆中的陆青衡解答了他的疑惑。
“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你我不要再来往。”
“方师弟,望你自重,往后别来烦我了。”
陆青衡与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时,声音冷漠,表情紧绷,显出一种僵硬而刻薄的弧度。他转身离开,背影孤拔而萧索,当年方衍以为这是决绝的拒绝与弃之如敝,此时此刻,才听到了心魔幸灾乐祸的声音。
“看看你那张吊丧的脸!有趣,有趣!你是在保护你的小师弟么?”
“也是,方衍的魂契还在老不死的手上。”心魔自言自语,“光是你和他走的近了些,认同他些许观点,老不死们就恨不得除之后快。要是让他们知道你真正的心思……方衍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吧,哈哈哈哈哈!”
“从今往后,连心悦之人都厌恶怨恨你,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真正在意你——”
方衍浑身一震,只听心魔不怀好意的声音如诅咒回荡在周围:
“恭喜青衡君,你又是一个人了。”
……
这样的折磨与拷问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在方衍赌气伤心时,心灰意冷时,发觉自己与陆青衡真的形同陌路时……心魔一遍又一遍在陆青衡耳边嘲讽刺激,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最初那一点侥幸留存的“喜怒形于色”被磨平,化作腐烂在骨髓深处的内伤,经年月久地磋磨少年心志。
那是无人知晓的沉疴旧疾。
几乎所有人都成功被骗过去了,以为陆青衡与方衍两看生厌,再无交集。
只有陆青衡和他的心魔知道,一切不甘不忿都被深埋心底,随便一搅便是鲜血淋漓。
这样的压抑,在一年后众弟子出山历练时破开了一条缝。
陆青衡作为本次历练的带领人,需要保证天衍宗众弟子的安危,方衍虽一直避着他,陆青衡的身份与无人管束的自由却给了他一点机会,令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接近方衍,比如擦肩而过,比如蓄谋已久的“偶遇”时,微笑着对包括方衍在内的众人一颔首。
陆青衡众星捧月,方衍离群索居,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皆为话题中心了。
只不过,无论谁谈起陆青衡,都是交口称赞,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谈及方衍,则各种嚼舌根,诋毁诽谤,公然孤立之。
“喂,听说了么?昨天有个姑娘来找方衍,说是方衍的故人!”
“方衍不知跑哪去了,我们就劝她少和此人来往。她不听,执意要见方衍。”
“听说还长得挺漂亮呢,是个小美人。”
“故人,什么故人?那凡人莫不是看上了方衍?那可得劝她擦亮双眼,回头是岸,看上谁不好,看上这么一个癞头。和他在一起,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吧哈哈。”
……
方衍其实无法通过记忆直接读取陆青衡的心声。但他明显地看到,陆青衡脊背一僵,又很快放松。心魔幽幽的声音在他胸口响起。
“哟——酸了?”
“费尽心思有何用?只会让他更讨厌你罢了。”
方衍:“……”
长期与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心魔相处,倘若学不会无视之,维持微妙而岌岌可危的平衡,陆青衡早就入魔了。因此,面对冷嘲热讽他并无什么反应,只是用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在天衍宗掌门长老的引导与默许下,众人皆视方衍为洪水猛兽,要么敬而远之,要么偷偷摸摸欺负他,这样的消息他们自然能拦则拦,绝不会主动告诉方衍。
于是,陆青衡赶在方衍之前见到了他的故人。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你是?”
“方衍的师兄。”
“哦,我是方衍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方、阿衍他……”
那女子一身青绿襦裙,低着头,白皙到有些透明的手指不安地搅动,似乎有点怕陆青衡。
“他不会再来了。”陆青衡温和有礼,面带微笑,声音甚至包含微微歉意,仿佛体贴入微的翩翩公子。
目光却洞悉无遗,直直对上女人的眼睛:“倒是姑娘你……既非生魂,为何来到此处?”
“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你被当做猎物猎杀事小,连累方衍,被人捅到掌门长老那儿去,方衍定会被扣上“私通邪祟”的帽子,连他都保不住。
那女子听陆青衡一语道破,浑身一颤,面色更白,两行清泪刷然而下,踉跄着就要向陆青衡下拜。
——却被一只手扶住了。
“姑娘有什么心愿,大可以同我说。”陆青衡道,“阿衍前些日子刚被长老罚过禁闭,行事不可出一丝纰漏,因故不能见你。”
“但既是我师弟故人,姑娘的事儿便是我师弟的事,陆某将全力以赴。”
方衍:“……”
搞半天,当年他耿耿于怀许久的“横刀夺爱”,竟是这么回事儿。
他的发小已非人身,乃是一刚入道的鬼修,因不愿入轮回受阴司无常追捕,想起方衍,来寻他求庇护。
他在天衍宗孤寂许久,一丁点儿情分便成慰藉,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利用亦或是什么别的感情,便自作多情地想为其倾尽所有。
陆青衡横插一杠,了却发小的心愿,也消弭了发小见他的执念。
于是就这么一别两宽,再也不见。
于对方,没有一丝一毫遗憾,甚至还在心里感激陆青衡。于他却成了一根刺,千年来横亘心头,成为他厌恶陆青衡的一大理由。
后来风声走漏,方衍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与陆青衡再次横刀向相。
如果说最初只是失望、难过、避之不及,此刻便是愤怒、厌恶、水火不容。
这几年的不顺累积到今日,已然到了一个临界点,方衍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强大到拿回魂契,不再受制于人,莫测未卜的前途、无尽的打压羞辱、连故人都被无法见上一面的的挫败……委屈与怒火交织膨胀,化作翻江倒海的戾气,在胸腔中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