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寒轻轻一笑,伸手推开门,当先走去,谢载月赶紧跟在其后。
这一朝的京城名叫汴,位于内陆腹地,自有古朴坚韧的风范,但河道纵横,人家参差,烛火昼夜不息,便也不乏温润柔情的点缀。
本朝繁华,汴城尤甚,勾栏瓦舍鳞次栉比,酒楼茶馆星罗棋布,即便现在漏尽更阑,可街上依然喧嚣如旧,各种活动不胜枚举。
谢载月领着颜寒走过一座石桥,穿过热闹长街,终于来到一处略显昏暗的背街。
颜寒不解道:“方才长街之上小摊甚多,载月为何要来这里?”
谢载月生长于斯,立马拍着胸口,神秘道:“跟着我不会有错。”
话刚说完,谢载月脚下一顿,又用力的嗅了嗅,“难不成真关门了?从前这条街上有一家卖臭豆腐的,臭飘十里,昼夜都是食客攒动,可现在……好像没闻到熟悉的味道……”
说着又要向前走,颜寒一扯他的袖子,问道:“臭豆腐是何物?”
谢载月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心想美人看似柔弱,这手劲可真大,转头道:“少卿是神仙,应该还没吃过人间食物吧?”
颜寒凝望着载月,少有的低落道:“从前也吃过几次,只吃过臊子面、阳春面,却不知臭豆腐是何物。”
谢载月先是一拍手,高兴道:“好巧,下官最喜欢的也是面食,不如,我带大人去吃牛肉面?” 又朝黑暗的小巷看了一眼,怏怏道:“这家臭豆腐堪称汴城一绝,怎么就不开门了呢。算了,今晚上就先吃牛肉面,改日有空了咱们再来探个究竟。”
颜寒低头看着他,失魂落魄了半刻,才跟着念道:“牛肉面,听过这名字。”
谢载月那边已经转身,轻车熟路的带起路。提起牛肉面,他感觉到馋虫大作,牛肉汤的香气立马就出现在了鼻尖。
面摊上还散座着几桌客人,各个面红耳赤,显然刚刚结束豪饮,还勾肩搭背的吹着牛。
谢载月看着白袍一尘不染的颜寒,又看着略有些脏乱的小摊,连忙问老板要来一块抹布,将桌子仔仔细细的再擦一遍,才请仙子入座。
颜寒坐在面摊之上,竟然生出一两份拘束,一动不动,还轻微的皱着眉头。反观谢载月,已经大大咧咧的端来两碗面,用脚勾开板凳,随便一坐,介绍道:“大人,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特地没让老板放辣椒,如果觉得口味淡,我一会让老板再给你加辣。”
颜寒略微一扫,两碗面在秋夜中飘着袅袅白气,自己面前的这碗绿白相间,很是清淡,另一碗则飘满了辣椒,汤红到见不清面条。
“我也要放辣,像你一样。”颜寒道。
载月正在倒醋,闻言一笑,道:“好。”
颜寒又指着载月手中的瓶子,“醋,我也要。”
“我说大人,你这口味和我还挺像。”说着递过醋瓶,自己又起身问老板要了一碟辣椒。
伺候好颜寒,谢载月迫不及待的开始吃面,狼吞虎咽。偶然一抬眼,却发现对面的颜寒正探究的盯着面,那模样好像在说,这能吃吗?这是吃的吗?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定,开始慢条斯理的先喝汤,修长白皙的手握着粗陋的木头勺子,差点让谢载月走了神。
颜寒停下,问道:“怎么了?”
谢载月喃喃道:“大人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他吃面也总是喝汤。”
颜寒不答,只是舀起一勺汤,送到谢载月嘴边,哄小孩似的说道:“牛肉面原来是这个味道,很好吃。载月,你尝尝我的汤。”
谢载月猛地抬起头,从前认识的那个神秘的白衣人也是这样,明明比他大许多,可还是像小孩一样,一锅盛出来的面,却一定要固执的喂他一口,“载月,你尝尝我的。”
谢载月走了神,无意识喝了颜寒一勺汤。
颜寒满意的收回手,也不在意勺子对方用过,又一口一口的慢慢喝了起来,好像谢载月尝过的汤喝着更鲜美了。
谢载月道:“颜少卿,你是不是从前就认识我?”
第五章
谢载月一句话落,仿佛听见脑中嗒的一声,白衣人的容貌霎时虚无缥缈起来,想了好半天,只能记起对方白衣飘飘,语气温柔,可是具体什么模样,竟然想也想不到。
从前一直以为白衣人是神仙,容貌十几年未变不说,一身武功也是出神入化。
白衣人每月十五都会来后山,起初站的远远地看自己,不言不语,只在幼年的载月心里留下个白色的影子。
转眼间四五年过去,载月长高了不少,师父也不在日日看着他,而是放他满山去跑。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白衣人再次现身,载月这一次没有只是傻站着与之对望,而是忙不迭的跑过去,抓住白衣人的衣角,崇拜而又兴奋的问道:“大哥哥,你是神仙吗?”
当时满天飞雪,后山也白雪皑皑,可白衣人还是一袭单衣,似乎和冰雪要融为一体。他见小小的载月向他跑来,满脸写着兴奋和仰慕,就好像从前一样,时光瞬间倒流,让他暂时忘却了前路艰险,忘却了过往多舛。
他再一次为载月打破规矩和誓言,俯下身子抱起了小孩。
载月记得他怀里凉凉的,但声音是那样的温柔,他说他是汴城某个门派一介平凡的弟子,误打误撞才来了后山,为了不引起门派争端,嘱咐谢载月千万不可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
“那你以后还会经常来看我吗?会和我说话吗?”谢载月托着腮,眸子纯真晶亮。那时他年纪还小,满心满眼只有温柔厉害的大哥哥,并没察觉对方的解释漏洞百出。
白衣人轻轻柔柔抓起谢载月冻得通红的小手,温柔笑道:“每月十五都来看你,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谢载月大力点点头,又鬼使神差的亲了一下白衣人的右脸。声音响亮,还残留着口水,白衣人一愣,手蓦地就有些颤抖。载月却搂着他的脖子,满意的笑着。
从此以后,白衣人再出现,都会和他说话,指点他练武,抽查他的学业,但是最多的,还是静静的看着他,直到他睡着,才会飘然而逝。
即便相处的时间有限,又总是局限在小屋和后山,可白衣人眼中总是带着知足而欣慰的光彩,还有很多载月看不懂的东西。
谢载月记得他十五岁那年的八月十五,白衣人如约而至,当时他正坐在门槛上吃一碗臊子面,白衣人好奇的看着那碗面,一直问他:“好吃吗?”
谢载月想白衣人的门派想必很是寒酸,不然怎么看着碗普通的面,也像看着山珍海味?对了,他也从来没换过衣服,还有大冷天也没有件棉衣穿,看来果然是很困难。
少年载月一笑,将碗一推,道“大哥哥,你尝尝?”
白衣人不知所措的接过碗,仿佛不知从哪里下手,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拎起木勺,盛起一勺汤,慢慢地送入口中。
谢载月看着他吃饭,心想从没见过谁吃饭是如此的优雅好看。
愣神间,木勺蓦地伸在自己唇边,拿着木勺的人说:“好喝,载月尝尝。”
谢载月也不推拒,喝了汤,才笑道:“我已经吃了大半碗了,这面的味道又不会变,还是大哥哥你吃吧。”
白衣人不答,依旧他喝一勺,喂载月喝一勺,直到碗里只剩下面才作罢。
“这面很好,我下次来……可不可以还吃面?”白衣人似乎有些害羞。
载月心想,好可怜的哥哥,好穷的门派,赶紧点头答应下来。
白衣人一笑,谢载月赶紧移开目光,不明白一瞬的悸动由何而来。
谢载月望着牛肉面,颇有些沮丧,在他短短的一生中,白衣人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藏在心底十八载,从未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关系最好的小师弟连斐,也不知道他还认识这么一个人。
可是不过在地府走了一遭,师父、师母、小师弟的容貌全都能想的起来,怎么偏偏白衣人的样子在脑里团成了浆糊?
对面的颜寒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依旧慢悠悠的、认真的吃着面,模样专注,动作优雅,连凌乱的小摊好像也高贵起来。
仿佛感应到谢载月的视线,颜寒缓缓抬起头,隔着牛肉面的热气,温柔一笑,好似风吹白梅,芬芳自来,谢载月莫名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接着埋头大快朵颐。
数十步外,有位男子负手而立,他身量高挑,身形矫健,站姿却不怎么笔直,颇有些慵懒的意味。
他死死盯着正在吃牛肉面的两人,一蓝一绿的异瞳在黑暗中闪烁,犹显稚嫩的面庞上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残忍。
小摊上,谢载月和颜寒的对话还在继续。
“颜少卿,下官有一事不明。”谢载月放下筷子。
颜寒示意他继续说,谢载月又道:“《生死簿》上看不出此案缘由?”
颜寒望着远方微微的皱了皱眉,接着又解释道:“常人有命数,应命数而亡,《生死簿》自然有记载,然而如今这些变故都在命数之外,换而言之,这些人本不该作恶,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也本不该死。”
谢载月奇道:“这些变故缘何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