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峰竹屋不大,容纳不了众人,时慢关着门与时快密谈,八喜则在戚满意坟前跪地不起,容韶见郭瑟和时逢笑旧友重逢,怕小姑娘哭晕过去,便陪着八喜没去打搅。
时逢笑带着郭瑟漫无目的走在夜里,走着走着,到了她以前所住的院落。
小院不复旧貌,已然成了废墟,院内那颗老槐被烧死,但因根茎深入飞渺山之腹,依旧顽强立在那里。
时逢笑看了看那颗死树,总算开了口。
“她呢。”
时快带着郭瑟赶回,定然是他们收到了时慢的家书,齐天寨罹难,她一颗心沉入谷底,此时她最需要人陪伴,可来的不是唐雨遥,而是郭瑟。
其实她不需要问,故而语尾未见上扬,明明天还没寒透,却让人如临隆冬。
郭瑟不答,知时逢笑心中大挫。
沉默半刻,她转身面对着时逢笑,抬手摘下自己覆面的轻纱,踮起脚尖靠近时逢笑,在她冰凉的额头印上了一个温热的吻,她不知道该如何令时逢笑节哀,只能用笨拙的方式去安抚那已无家可归的女子,就像当初她不顾全家反对,孤身往东,为的不过是赌上一次,能不能救下唐雨遥她并不知道。
大风吹得青丝裹乱,时逢笑在夜色中将她看清。
那是一张冰清玉洁的绝世容颜,她红着耳根凑近,又飞速远离自己,因为情不自禁的怜惜做出的出格之举,让她此刻显得那么大胆又那么无措。
可时逢笑的心,却依旧未起波澜。
若放在很久以前,另一个尘世,要问时逢笑偏爱什么钟情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她爱秋波流转,爱身影婀娜,爱含羞带怯,爱义无反顾。
可如今,她才猛然发现,再美好的容颜也只是惊鸿一蹩在岁月里惊艳一场,随后就如沉入湖中的石子,再不会激荡起大浪,若当初她没有眷恋那份清高孤傲,没有败于表象生色,她不曾爱上唐雨遥,那一切该是何种情形?
再看郭瑟,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郭瑟。
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爱上的是郭瑟,那就不必像如今这般痛苦难自持。
她在这样的沉思中,不由自主张开双臂抱住了眼前人。
借着醉意,她将郭瑟抱得很紧,她低下头,把脸埋在郭瑟颈窝处,贪婪地嗅郭瑟身上的药香,她轻声喃喃,挥散满身酒气:“还好,还好你来了,还好你来陪我……我……”
对你不起。
郭瑟拍着她的背,动作轻缓,心疼不已。
“时姑娘,只要你愿意,瑟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平日里不会说如何动听的话,总是用一碗苦到时逢笑咂舌的药,去宣泄心中与日俱增的爱意,在时逢笑身边,曾经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可这一次,当唐雨遥转身洒脱离去那一刻,郭瑟便知晓,她能安然陪伴于时逢笑左右了。
可感情之事,并非一人甘心便能得偿所愿。
想了想,郭瑟又毫无底气般道:“若你不愿……”
时逢笑把她抱得更紧,似乎眼下只有她能安抚自己,她如同抓到寄托心事的枯槁,不舍得放手,甚至将郭瑟抱得吃痛,却又说出让郭瑟任她抱着的话来。
她对郭瑟说:“我愿。”
——
时逢笑好像回到了过去,不光八喜如此思酌,连时快有时候恍惚间亦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那日八喜在戚满意坟前跪了一宿,时逢笑在老槐树下抱着郭瑟睡了一宿。
天亮之后,他们整装待行,时逢笑破天荒地露出了笑脸,好像一切仍在昨昔,她未曾陪唐雨遥经历种种,而还是时家众人在山门前与她辞别时那般。
她笑得旭阳暖心,甜甜的酒窝在颊边别了晨光,动人又明媚。
时慢没来送人,八喜本要留下照顾三少爷日常起居,可被兰峰主人婉拒了,只道前路诸事还需八喜尽心帮衬,而自己习惯了山中生活,即使无人常伴,亦能安然无恙。
一行人下了山去,先入了芙蓉城午食。
刚寻到一处酒家坐下,外面人声突然喧闹起来。
酒家内还有几位他乡过客,有的已经结账赶着前去察看,但有的寻声则没曾起身去凑这份热闹,又按捺不住心头好奇,便有人仰着脖子去问掌柜。
“掌柜的,劳驾问一下,外面发生何事?为何突然如此喧哗?”
八喜顺着那清澈少年音回头去看,发问之人弱冠,穿着打扮俨然非是当地城民,他会发问倒也情理之中,遂听下去。
掌柜的抬头望那少年郎一眼,拨算盘的手停将下来,扼腕叹息道:“唉,赵家抓了城主府的把柄,皇帝下了令,要将人午后处刑,可惜那位自幼身体孱弱的少城主了,听说这一遭是为了逼迫什么人前来搭救,也不知会不会有人去劫法场……”
邻座的郭瑟听得心惊肉跳,抬头去看时逢笑,她却一反常态,纹丝不动啃着筷子上的一块糖醋小排骨。郭瑟蹙着眉,时逢笑似有所感,放下筷子重新拿了公筷,一块排骨夹到她碗里,道:“你太瘦了,多吃些。”
郭瑟愕然,盯着那块油滋滋的排骨愣了少顷,忽而听到先前发问那少年再次开了口。
“芙蓉城少城主不是家中独子么?城主府到底犯了何罪?毕竟是皇亲国戚,竟要令城主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门就此断后,未免也过于残暴了。”
少年郎话音刚落,随他同行的另外一名男子立即拉住他的袖子,叫他住口,低声责道:“莫要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叫人传出去,你性命难保!”
掌柜便在这时接下话来,见酒肆座上宾客稀少,也跟着口无遮拦为唐未深一家抱不平,坦言道:“这断后算得个甚,少城主被判了五马分尸酷刑!平日里城主待芙蓉城百姓,那是无可挑剔的亲民如爱子,结果下场呢?还有前些时候金平打仗,皇帝端坐庙堂之上,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如今这世道,朝不保夕咯!”
时逢笑心知其中缘由,但却并没打算出手相救。
以前她不是这样,她是将唐雨遥的事都当作自己的事来对待,若因唐雨遥的原因,有人受到牵连波及性命,她一定会两肋插刀,奋力施加援手。
郭瑟满腹困惑,饭后,买马离城。
时逢笑知她不会骑马,于是与她同乘一骑,很快就入了白桦林。
其他三人走远了些,郭瑟伺机问时逢笑:“时姑娘,不去帮帮阿遥的堂弟么?”
☆、难入旧城
林间的麻雀三五成群不畏天寒,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马蹄声过,被惊飞一大片。
时逢笑勒住缰绳,放慢前行的速度,将郭瑟的手拉到了自己腰前。
她没有答郭瑟所问,只道:“你要是冷,就靠在我背上,我体热些。”
话罢又帮着郭瑟搓了搓冰凉的手,接着道:“要是累了也告诉我,我们就在前面找个村庄歇一歇。”
时逢笑突然这般体贴她,郭瑟反而有些难以适应,她被时逢笑拉在腰间那只手,不到片刻功夫就掌心冒出了细密的汗,脑子里全是时逢笑关切她的话语,憋红一张脸,把之前要问的话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们顺着林间小路一直往前,郭瑟撞着胆子鼓起勇气,将脸贴上那并不算宽敞的背,斜眼瞧见日头挂在偏西的高空,倏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往南下的路。
“时姑娘,我们要去哪里?”
郭瑟到齐天寨较她和容韶晚上些时候,因此并不知道时慢交代了时逢笑些什么,时至今日,时逢笑不忍欺她,更是比以前对她周到很多,这不免让郭瑟隐隐担忧起来。
她突然感觉到,时逢笑听完她这般发问之后,后背僵了一下,紧实的身线变得更硬。
马儿缓慢往前散着步,麻雀好似突然飞远没再吵闹。
时逢笑挺直脊背,答话的声音不轻不重。
“去锦城,杀赵一刀。”
明明是一句不温不火的话,却让郭瑟听得头皮发麻,她总感觉到那声音里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心,赵显嘉目前位列太尉,纪宏离了纪枢,总府大人已是顺帝手中无足轻重的一颗棋,赵一刀身后站着的,是当今大蜀第一权臣。
她如何能靠近太尉府?郭瑟心里没底,可时逢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更加难以置信。
林间安静,时逢笑的声音依旧冷淡,她慢慢补上了一句:“还得杀一个人,唐雨遥。”
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这句话震得一滞,惊得郭瑟难以顺畅呼吸。
她那双杏眼诧然瞪圆,一时之间被时逢笑那不咸不淡的三个字砸得大脑空白无法思酌,紧跟着,她的脸猛地离开时逢笑的后背,整个人坐直起来,她觉不出时逢笑此话之中有半点同她顽笑之意,呆滞着彷徨不知所措。
时逢笑不会骗她,直言不讳道:“郭先生,你说人的命数到底算什么东西呢?我做的那些又是什么混账事呢?说来你可能都不信,这大蜀的江山啊,原本应该姓时的。数日前在大渔码头见到我四哥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他将这句话说予我听,我也像你如今这般深觉惊悚。可我那时,并没有听他的。”
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心里松快不少,起码,她不应该去欺骗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她不想让自己像唐雨遥那般,报着目的去利用身边任何一个人,她要报仇,却又保留自己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