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靖也晓得自己的法子有些笨了,但他又能如何?
给无归山递的帖子像是石沉大海一般了无音讯,而自祖师爷,也就是无归的师父邬篦羽化后,无归便再也没有出山。
要找他,比登天还难。
宁靖的帖子还递到了无归的师兄无虞那,但无虞却是同他们说他也没法帮他们。
于是宁靖就只能如此了。
之后宁绥同无归的相处与宁绥记忆中的所有场景并无出入。
只是因时间有些久远了,宁绥的记忆到底还是有些模糊了。
这一场梦几乎是将他和他的点点滴滴全部回忆起来,细致到宁绥都不觉得这是一场梦。
或许是他始终贪恋无归山的日子,所以他才会觉得他是真切的再一次经历了一遍。
直到他在梦里惊觉了自己的一点妄念随后狼狈而又果决的离开了无归山。
宁绥想,梦该醒了。
他并不晓得这场看似漫长于他而言却十分短暂的梦境的尽头是什么。
但对于他而言,之后他那两年的生命里没有了无归,便再无半点目的。
金梁玉柱的皇宫和周遭来来往往的人,无论是他们恭敬的跪俯在他脚边喊“太子”,亦或是血脉之间带着胆怯和恐惧喊他,他都像是浮萍在其间漂浮。
他的世界始终寂静。
直至十八岁那日大劫降临。
他平静的站在玄门几个顶尖的玄师联手布置大阵里头等待着自己的雷劫。
宁绥复生后其实不大记得这日的情形了。
但此时他站在阵里头,看着外头紧张、正在祈祷的宁靖,看着站在宁靖身边那个神色复杂的、宁靖新娶的皇后,还有被皇后紧紧抱着的,红着眼看着他已经泣不成声的小姑娘——
宁绥心里忽地生出了点念头。
他当时好像也起了这样的想法。
今儿他十八了。
他在无归山连着吃了十三年的鱼汤面,
回到皇宫后也不知是不是他父皇从无归那得知了这事,每年生日也会雷打不动的悄悄送一碗鱼汤面到他房里。
但那都是深夜。
现如今天还敞亮着,他还能等到晚上,等着有人悄悄的给他送一碗热乎的鱼汤面吗?
宁绥闭上了眼睛。
他就站在那里,所有的气息一点点消散。
像是已经走向死亡的人,看得宁靖都不免红了眼眶,沙哑着嗓子喃喃的喊了些什么。
宁绥听不清楚。
为了避免天雷会劈到旁人,他们离他都很远。
宁绥又主动停下了自己体内的灵力运转,更加听不真切了。
他晓得他等不到鱼汤面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
左右他对鱼汤面也没有什么执念。
他只是想见给他做了十三年鱼汤面的那人。
他已然两年没有听见他的消息、瞧见过他了。
可他晓得他这个愿望大抵是不会实现的。
无归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是真正游历在山间的闲云野鹤,无人能令他驻足。
宁绥想。
他所有的好不过因为他是他的徒弟。
他离开无归山的那一刻,便代表着他们之间那有些模糊的师徒情也彻底变得冷冰冰了。
在他体内的灵力停止运转时,天便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瞬间风云万变。
原本清朗的天空翻滚起了乌云,厚重的几乎要将所有的光明遮掩。
宁绥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说:“你打算和我同归于尽?”
“你才十八岁……你就非要做这么绝?”
宁绥没有理他。
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压低自己的声音嘶吼着让他身体里的怪物滚出去的小孩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
无数道本来是冲着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的雷劫落在他身上,把他一起劈的神魂俱灭?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但他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在第一道闪电落下之时,他也听见了一声鹤鸣。
他睁开眼,便在狂风中瞧见了一只巨大的、黑金色的仙鹤。
那只鹤拦在他面前,展翅间掀起的狂风叫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宁绥只勉强瞧见了一片松绿色,随后便再也睁不开眼。
因为泥沙卷在风中,如若不闭上眼睛,那怕是会瞎掉。
再然后宁绥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比他高大半个头,轻轻松松就将他揽入了怀里。
“来得有些迟了。”
他听见他轻笑:“生日快乐。”
宁绥瞬间怔愣。
他想起了那日他替他随口起了个名字,事后他问他——
“为何要叫周鹤?我晓得周是宁朝大姓很常见,可为何你要取一个鹤字?莫不是看见我袖子上的鹤?那你也太随意了吧?”
其实不是。
宁绥当时想到“鹤”字,是因他在他储存木偶的屋子里头瞧见了一只巨大的仙鹤。
做工精细而又漂亮,那是谁也无法复制的木偶,也是最顶尖的偃师才能做出来的。
同方才掠起狂风的那只仙鹤一模一样。
宁绥想要推开他,却又被这灭顶的温暖给烘的没有半点力气。
他只能紧紧将自己的手握成拳,任由提钱拉扯着他的手指、手心,以此抑制住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他想抱他。
宁绥现在根本无法去思考什么,他整个人都被梦境带着往前走。
他想也许在他怀里雷劫落在身上时疼痛也能少一点,左右他也活不过今日了,稍稍放纵一点也……
不对。
耳边是电闪雷鸣。
他在闭着眼睛的黑暗中时不时能够感觉到忽然炸起的光亮。
但疼痛没有出现。
一丝一毫都没有。
反倒是抱着他的人,在说完生日快乐后便再也没有出声。
抱着他的动作也一动不动的,轻柔而又像是不存在一样。
宁绥终于在遍布的暖意中察觉到了点什么。
他搂着他的时候……好像手指划过了他的脊背。
他知道他有多厉害,画符都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往往一点就能迅速的构建符咒。
他也晓得他会一些禁术。
宁绥沉着冷静的一颗心在不断响起的鹤鸣声中微微颤抖。
他想要睁开眼去看他,却不想他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
宁绥下意识的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沉,只是在触及到他时,难免带了点沙哑。
“别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松又带着点笑,只是这一次低沉中有些虚:“小黑难得出来放风,有些激动。”
宁绥没法去想“小黑”是谁,他满脑子都是他语气里难以掩饰的虚弱:“松开。”
他的声音冷沉的厉害,还有些抖,但他却一字一顿的重复:“松开。”
宁绥知道他清楚他是让他松开什么,但抱着他的人没动,只是默然了一会儿后低笑了声:“还是没大没小的……喊人都不会?”
若是换做平时,宁绥肯定扭头就走,或者直接甩冷眼。
但这一次宁绥却是哑着嗓子喊了句:“无归,松开。”
面对他的执拗,无归不动如山,反而还逗了句:“换个称呼,我不大喜欢无归这名字。”
“……周鹤。”宁绥抬起自己的左手揪住他的衣襟:“走。”
听到这个名字,他顿了一下,旋即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也……算了。”
他摸了摸他的头:“我就不得寸进尺了。”
语毕,他终于忍不住闷咳了几声。
宁绥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去捕捉他。
他知道是方才他在他眼上下了咒术。
可是为什么?
为何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宁绥动了动唇,还没出声,他便温和的接了句:“无事,是小黑在替你扛,我没什么感觉的。”
他语气轻松:“抱你不过是因为两年没跟你说上话了,看看我们小朋友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瘦了。”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说不出口了。
因为宁绥揪着他的衣襟的手越发的缩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乍现。
无归叹了口气,又是克制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他抿掉了自己嘴角渗出来的鲜血,没管自己口腔内四溢的铁锈味:“无事的,不疼。”
“撤掉吧。”
宁绥活了十八年,头一次低头,也头一次不再用冷硬的语调说话。
但他的嗓音天生就是冷的,天生就是那山巅不化的积雪:“没用的。我的灵魂在消散了。”
这是他命中的死劫。
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护他周全。
无归耐心的替他理了理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有用的。”
他的确没有办法替他挡下灵魂上的雷击,但肉.体的痛苦由他来承受就好。
他的小朋友只需要安安心心的待在他怀里就好了。
现在所有的疼痛和伤痕都由他来承担,后续所有的棋都由他来下。
这天雷劈下来的疼痛他都隐隐有点承受不住,更遑论从小被他娇养着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