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他漫不经心道:“早在你以天地为阵设下囚牢那一刻起,你便不是我师父了。而在他替我取名为周鹤时,我便不是无归了。”
邬篦看着他的淡定自若,心里的偏执又稍稍平息一点,好似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你就如此随意的割舍掉了为师和你的过去吗?”
他平和了一点,又开始疯癫:“你割舍得掉吗?!你的骨子里全是他厌弃憎恶的东西!你注定——”
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周鹤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令他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邬篦不可思议的瞧他,似乎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什么:“你、你竟然……?”
“我很早便同你说过。”周鹤轻快的摩挲着宁绥的后颈:“如若他真的过不了那关,死在他手上好像也不错。”
所以在潭州魅的幻境里,宁绥朝他甩线时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让。
即便在那漫天毫不掩饰的杀意里,周鹤的的确确感觉到了点钝痛。
像是没有磨过的刀在他心上来回撕拉。
他知道他其实是难过的,但他并不在意。
左右他也活了这么漫长的年岁,他的宁宁要是真的想杀他,那便让他杀好了。
只是周鹤没有想到宁绥的线会在他面前落下去。
那一瞬间周鹤看见宁绥身上所有的尖刺与锋芒都落了下去。
在寂静中冲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昭示了他压抑的、隐晦的所有感情。
邬篦看着周鹤就知晓自己输了。
当初他听见周鹤随口同他说“那他杀了我就是了”,还以为不过是他敷衍他不想同他多聊才这般说。
可现在……
他知道周鹤真的能够做到。
邬篦张了张口,所有的不甘都化为了卑微的涩意:“……我的身体。”
周鹤扬眉,邬篦缓缓道:“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你想同你这徒儿游山玩水也好,想让他杀了你也罢,左右与我无关。”
周鹤略微思忖一番:“他出生那日是你保下了他是吗?”
邬篦冷漠道:“不是,我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一处庇护之地。”
“在黑蛟那。”周鹤收起了阴阳八卦,一双猩红的眸子也变回了深邃的黑色:“你得凭自己的本事去拿。”
他将宁绥打横抱起:“至此你与我们的恩情两清,下次再见若是宁宁要动手,我不会拦着他。”
邬篦动了动手,到底还是没有拦周鹤直接破阵而出。
他知道在他起了贪念的那一刻,周鹤便不会再自称“我乃巫山祖师爷弟子无归”了。
他念了点旧情,没改去无归的名字,也没同世人说他做了什么。
但后来他对宁绥动了邪念,周鹤便连无归这个名字都不要了。
宁绥做了个梦。
他很清楚这是自个儿的梦。
因为他又回到了无归山。
是他第一次上无归山的情形。
父皇牵着他的手,领着他一步步走长长的青石台阶。
从无归山山脚上往上,无归山过于挺拔了,那青石台阶也过于迂回了。
若是平时,他父皇定是没这耐心,直接踩卦起巽字,借助东风一路往上。
但这次他父皇却是规规矩矩的牵着他一步步往上走,一个台阶也没有落下。
他也没有穿着龙袍,更没有带什么侍从。
宁绥在路上时便听人提起过了。
这是无归山的规矩。
要想求见无归道长,便要走过这四千多青石台阶的山道。
外界的人都说是考验,其实不然。
聪明人都知晓,这是无归道长不打算出山也不想见人,便用了个委婉的法子劝退。
至于那些又蠢又执着非要爬完这四千多的阶梯来见他的人?
无归道长当然也会被这点毅力折服。
但无归山山势陡峭,至今还真没有人爬完。
宁绥迈着自己的小短腿一步步往上。
其实他的双腿已经十分酸胀了,甚至因过度的疼痛让他隐隐有点要失去知觉。
可他的神色仍旧没有半分的波动。
即便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父皇低头看他:“累么?”
宁绥没有半点反应。
宁靖叹了口气,想要去抱着宁绥走完剩下的一大半,可又担心这样做会导致他们的目的无法达成。
所以他只能怜爱的摸了摸宁绥的脑袋:“父皇也很累,但我们得走完,你再坚持坚持好么?”
虽然知晓宁绥不会给回应,但宁靖看着自己儿子沉默的小脸蛋,心里就难受得紧。
他的孩子本不该如此的。
然而两人没走两步,宁绥就突然顿住。
他瞧见了一点松绿色的衣摆垂在他面前,上头还有黑金色的绣线。
那点绿在他眼前随着风摆动,叫宁绥看不清楚绣了什么。
“哟。”
温和醇厚的男声响起,带了点讶异,但声音却是极好听的。
“不错啊小朋友。这眼力,比你爹好多了。”
宁绥仰头,对上的就是一双带笑的眼。
那人的双眸狭长深邃,黑白分明。
像是夜空中的一轮皎月,亮的叫人移不开眼。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还未上色的面具,人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倚靠着树干,姿态慵懒。
瞧见他,宁靖便松开了宁绥,拱手道:“无归道长。”
“好大的架势。”无归笑吟吟的瞧着他俩:“一国之王冲着我这个小道士行礼?我可受不起。”
宁靖一时间无法辨别无归是在讥讽他父皇“封杀”他,还是单纯的不喜欢这些礼数。
不过好在无需他多猜,无归便继续道:“你们的来意我算到了,但我建议你们左转去我师兄那。”
他摩挲着木头面具,思索着要上什么色好:“我不收徒。”
宁靖愣了愣:“朕…我不求你收他为徒。余相算得他与你有缘,我……”
“是有条师徒线。”无归扫了眼宁绥:“但我不想收。”
宁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感觉到他父皇有些为难的踌躇着。
他父皇不是那种喜欢强压别人的人,他总是会听取旁人的意见,一旦有人说了两次拒绝的话,他父皇便不会坚持了。
可事关他,宁靖没法就此退却。
偏偏在这时宁绥听见了自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没忍住讥嘲的“呵”了一声。
这一声“呵”直接让宁绥垂下了眼睑不去看无归。
而他全身也是止不住散发冷意。
他有一个小秘密。
谁也不知晓的小秘密。
他身体里藏了点东西。
有时会同他说话,有时又安静的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宁绥知晓他在。
他同他的灵魂早在他出生那一刻就融为了一体。
宁绥垂下了眸子,故而不知晓无归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不像之前随意的一扫,这一眼端详的有些久。
宁靖还在做努力:“不知道长是为何不愿意收徒?”
“哦,”无归弯了弯眼,语气温和自然:“我不收小哑巴。”
宁绥抬眸看他。
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这个年纪本应是很可爱的,落在他这却有点冷和瘆人。
无归偏头:“唔,也不收小冰山。”
宁绥的内心毫无波动。
这若是换做别人,此时定是焦急的想要他开口喊人。
但宁靖不同。
因为宁靖十分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格。
他打从出生到现在足足三年,这三年里就开过两次口。
第一次是站在他生母的身边,看着他生母闭上了眼睛时,忽然出口喊了句“母后”。
第二次就是卜算那日,他还未踏上阵法,宁绥便像是预感到了自己的未来一般,回头喊了一句他。
自那以后宁绥再也没有开过口。
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像是三岁的小孩,身体里好似有别的灵魂一般。
冷漠、老成,那双眼能够穿透你的心灵,让你无处可藏。
宁靖觉得更加头疼了。
可无归却好似叹了口气:“罢了。”
他翻身下树,落在了宁绥跟前:“终究是因果。”
他将自己手里的面具递给宁绥:“见面礼,以后喊我一声师父吧。”
这大抵是世上最潦草的拜师礼了。
但更潦草的是宁绥接过面具以后,仍旧一言不发。
不过无归道长的确“脾气好”,并没有在意宁绥的没礼貌,也没有在意什么繁文缛节。
他随意踩卦起盘,在宁靖的震惊中在宁绥跟前撕开了条裂缝:“进去吧。”
他指了指:“这四千多的台阶你们走不完的。”
倒不是因为他们体力会跟不上,只是这本就是一个迷阵。
无归本以为像宁绥这样的小孩应该会表现出迟疑和敌意还有不信任,然而最先一头扎进去的便是宁绥。
无归看着小孩消失的背影,捻着手指偏头问宁靖,语气自然而又熟稔,好似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你…叫一个小孩爬四千多阶台阶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看把人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