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周的眸子泛红的厉害,瞳孔是浑浊的淡紫,鼻尖也泛红,因为情绪波动,他的半边兰爬满了丑陋可怕的黑色纹路,煞有其事地渲染着诡谲的气势。
按照往日,这种丑陋的东西跑出来,彦周必定会去遮挡,那时候他还在意,经过万年沉寂,连小情绪都控制不了,也别要脸了。
如今不要脸就不要脸,活了这么久,压抑了这么久,什么才是真正的他,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他彦周不要做仁者善心的凰,十万年前,那么多生灵的命都能怪到自己头上,背锅背了这么多年,不来点真的,怎么对得起自己造的这些孽。
都是狗屁,他就要杀人,他手上就要实实成成沾点血。
薛焕没脸没皮,说道:“我找到你了,我才不死,我要你跟我回去。”
“妄言,无耻。”彦周骂道,攥着剑柄的手握的愈来愈紧。
薛焕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江别,我都想起来了。”说着说着喉咙有点哽咽,难受的像嗓子里堵了一块巨石。十万年的时光如镜花水月,明明记忆那么近,却不舍得触碰,因为太珍贵,珍贵的如同虚幻,只需一点风就能将其吹散。
湖面的倒影被水波卸下,乌云遮挡了夜空的月亮与繁星,一阵风掠过,吹来了倾覆于头顶十万年不散的阴霾,这是一场不忍回忆的噩梦。
它带来的遗憾足够多,足够让人消沉。
“江别,桑池没了,所有的神……也都没了,一眨眼十万年过去了,没了就是没了,我们忘掉那些不开心的重新开始不好吗?心里压了太多事能开心吗?”
彦周沉默了半晌,瞳孔里的浑浊沉寂下来,他看着薛焕,眼神有点空。
“你也知道是十万年,十万年的时间,说放下就能放下吗,这些痛苦说忘就能忘吗?”
“我知道很难忘,江别,但是,”薛焕说:“这些痛苦不能追着你十万年还不放过你,恨在你心底扎根发芽,扰乱你的神智,但你没有错,江别,你没有错,你不必用这些回忆来惩罚自己,十万年太久了,你记着这些,每天睁眼都太痛苦了!”
彦周:“这是说忘就能忘的吗?十万年,十万年多长啊……我想想,我的生命发生翻天覆地的那一刻就只有半天的时间,接下来就是万劫不复的十万年,我被分成了两半,刚刚还是天界的圣,下一秒就堕成了妖魔。我被桑池的神述罪,我被世人污名,不断地污名,不断地切割——我救不了那么多生灵,我没有错,薛焕,我没有错!”
“对,凰,你没有错。”薛焕心阵阵的抽痛,他想上前抱住彦周,想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脸颊。
但他不敢。
“可是,终究都过去了啊,他们都不在了,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揭开这些过往,看血肉模糊的真相……”
“你想说让我放下仇恨吗,释怀?既往不咎,潇洒江湖,快意人生?”彦周长舒一口气。
薛焕眼睛发亮:“对!”
“不可能!”彦周忽然大声驳斥。
“江别。”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彦周像疯子一样怒吼。
“我就是想让你考虑考虑我,我想跟你过好日子,我想你开心,以前的事我们谁都改变不了,但是余生好长,我们……不能好好过吗?”
重新找一个山头,薛焕想,每年栽一棵凤凰木,这样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就会有一片凤凰林。薛焕想给彦周开一片荷花塘,不一定只种荷花,还可以种一些水性赤蔷薇,再养一些鱼,他会在荷塘中央修建一条木栈,彦周乏了,可以坐在上面,将脚伸进荷塘,鱼都游过来亲吻他的脚尖,彦周怕痒,轻拨水面,扬起许多水珠。
薛焕就这样看着他,只要能看着他,偌大天地,唯此一人足够。
这样好的日子,薛焕现在做梦都想实现。
什么神灵身份,江湖名望,他活着,就只要彦周高兴,其他都不重要。
心里话讲出来,薛焕有点落寞,站在他面前的彦周却偃旗息鼓,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出言抬杠,闻惊闪烁着的红光消失了,什么都没有变,只有他的眼角更红了些。
君安没有报仇成功,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地上,不知何时天色蔫了。
彦周被薛焕裹走了,在这片空地上来去如风。
李尚年暂时还活着,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朝丘。
第一百一十章
南虞边境上有个小镇,规模不大,酒楼客栈倒挺齐全的。镇上的人有一大半是外来人口,不知从哪些地方逃荒过来的。“本地人”热情好客,毕竟他们也不算南虞本地人,都是当初朝代动乱逃到这个边境小镇的第一批流民,日子得过且过。
小地方是冷清,与世隔绝,加上南虞这地界诡异的四季更迭,在这的百姓居然也能把生活过得风生水起。百年后,有了中土一般的富贵人家,公子少爷身后三四个家仆,美貌小姐旁边贴身丫鬟,大街上开张的店铺吆五喝六,一条长街人多时看不见青石板路,太阳落山,昏黄的阳光照下,洒在几片可怜地蔫吧的菜叶上。
夕阳黄昏,大街上零星几个回家的劳作人,沸声逐渐散去,宁静赴柔和而来。
这家客栈建在绸缎铺子对门,也在西南角,坐落在长街尽头。白日里,到这来买绸缎做衣服的只有丫鬟妇人,偶尔大家闺秀心情好出来透风一次,来铺子亲自选几段好颜色,做个好看的衣裳。
客栈由此安静的很,因为位置的原因,住进来的客人也少,基本来小镇的人从长街前面走不过三步,都被前面的客栈收走了。店家也不着急,每天早起打扫打扫卫生,收拾一下桌面,没有唉声叹气,日子悠闲像极了闲云野鹤的仙人。
彦周在这间客栈住了有一个星期了,他每天除了在床上躺着,就是挪依到窗户边漫无目的的看。看远处长街人群摩肩接踵,近处曼妙姑娘如花似玉。
看日升日落,夜凉如水。
薛焕把他带到这间客栈后,就偶尔不见人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一旦回来,就朝彦周咧嘴笑,他不靠的过分近,动作不显亲昵,牵到手就浅尝辄止,再不越距。
他好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旅人,多年没回家,突然见到亲近的人,那种害羞和不自在时时刻刻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带着愧疚和自责,自当认为自己是不配的。
可是爱人在眼前,他又无法压制住那种拼命靠近的冲动。
他进退两难,浅尝辄止,满足。
远远不满足。
两人同处一屋的时候,说了好多话,基本都是薛焕在吧唧嘴,彦周间或搭理一句,多半是嘲讽。他嘲讽完在薛焕脸上能看见两种表情,一种是继续厚脸皮的傻笑;另一种则是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接下来便是好长时间的沉默。
相比较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听叽叽喳喳的环境,彦周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他不是个嘴比较厉害的人,万年时光的逼仄喑哑,重见天日的时候,他长嘴就不会好好说话。
可能连他自己都发现了,所以彦周自认为不如沉默。
但他沉默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并不是什么好回忆,最开始是各路神仙的轮番劝说,后来挨个轮流过来教育,再后来三两个神仙撕破脸皮破口大骂他自私,损凰的圣面,一场明明是求救的戏码最后演变成讨伐论罪。
彦周不懂,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想了很多话,并一一列好准备同各路神仙诉说,每句话都有证明,每句话都诚恳且无懈可击,他本以为只要说明白就能暂时缓解桑池的紧张气氛,直到他发现这些神仙拿薛焕来对付自己。
这时候,他才明白,之前所有的逻辑不通都有了解释。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呢?因为一开始,桑池上的神就是把他往死路上赶的。
一个人要死,需要什么理由吗?阎王要三更死,便三更死了,你却还想知道为什么,问到最后就是无罪变有罪,就是声名狼藉,一败涂地。
彦周始终逃不开这个怪圈,他始终不想承认这个人为什么是自己,也很想问问谁,十万年的光阴离合要选中自己。他想要重新开始,可记忆犹在,何能重新开始?
何能忘记?
他无法摆脱灌愁池涮洗的痛苦,也无法摆脱心脏如蚁噬般密密麻麻之痛,更无法摆脱虚度荒诞的十万年,他如同行尸走肉!
没人能给自己公正。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他知道哀怜无济于事,但他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去纠结。
彦周想大度让往事随风,只是往事随风,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薛焕了解他的心结,所以两人面和心不和的时候,他聊的都是穷澜山上的趣事,谈及凤凰山,凤凰木,他用那些美好的时光短暂让他忘记不快。
伤痕不会磨灭,就尽可能让它淡化。
如果能时光倒流,力挽狂澜。如果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现在他们俩的光景还会是怎样的?
一定是更有滋味的。
穷澜山上鸟兽奔走,广袤的大地,自由的天空,白昼与繁星交替,白雪皑皑,第一丝春嗅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