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三里地确实有一座庙,却不算破。除了窗户纸破了,三进的院落还是半新的,室内的摆设也是齐整的,供的菩萨金身还留着彩漆,想来从前香火是不错的。只不知因何中途断了香火,突然败落至此。
四人挑了中间的大殿升了火,傍晚起风,童殊关了窗,设了防风阵,四处看了看,探知干玄九子已暗暗守在四周的八个方位上了。
童殊回身关了门,便见景决坐在火边,强撑着眼,目光追着他。
景决自追柳棠回来起,便一直这样,除了偶尔说一两个字,便没有再多言语。两眼昏昏,倦意深重,可是明明很困了,也不知为何,只不肯睡。
只一双眼一直跟着童殊,童殊被看得全身发毛,回到景决身边,快手快脚地铺了干草,小声对景决道:“你今日困得早,不如先睡罢?”
景决只呆呆地看着他,徐徐摇头。
看着景决这般困极了的呆滞形容,童殊忧心忡忡。他反复确认过景决的脉象,没有任何异常。且从景决脸上亦看不出一丝难受或是痛苦的神色,就好像只是在学堂上听经听得倦了,想打个盹那般。
童殊蔼声再劝:“睡罢。”
景决还是摇头。
童殊已经查遍上邪经集阁第四层以下相关仙籍,除了有一本略提过曾有一人在晋真人的回溯中强行醒来,再没更多的记录了。
这一查,童殊心中越发忧忡,一边是上邪经集阁的上面五层他已经彻底进不去了,一边是景决已经倦得目光发直,就是不肯闭眼。
童殊求助地望向冉清萍。
冉清萍此时脸色比之前差了许多,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扶道境便是再超脱肉体凡胎,但躯体本身是受了重创,痛其实还是在的,只是元神感觉不到罢了。
但凡伤口,在夜间都比日夜剧痛数倍,随着日头西下,冉清萍此时精神虽未见萎靡,但脸色越来越差,额角已略见汗迹。
童殊见冉清萍这般,咽下了本要开的口,在冉清萍没有注意之前,扭开了视线。
却还是惊动了冉清萍。
童殊只听身后传来阿宁带着愠气的叫话:“上人让你过来。”
童殊回身便见冉清萍对他招手。
他走到冉清萍近处,冉清萍轻轻拍了拍阿宁。
阿宁嘟着嘴不乐意,倒还是听从了冉清萍的意思,说着去捡柴火绕开,一串银铃声消失大殿后头。
冉清萍居然把阿宁都支开了,童殊隐隐觉得冉清萍要说的话很是要紧,不由心也跟着提起来。
冉清萍见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先是不言声地观察了片刻,才轻轻笑了一声道:“你很担心景决?”
童殊点头。反正在冉清萍面前,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的,索性有什么想法一股脑都倒出来,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冉清萍答:“他今日回溯强行醒来,再要入睡便极难。”
果然是强行醒来了,童殊心中颤了一下:“若他无法入睡待如何?”
“若始终无法入睡,回溯便会中断。”
尽管有所预料,听到这个答案时,童殊还是没来由一慌,无措地问:“睡了又如何?”
“安睡一夜,明日醒来,正常过渡到回溯下一节。”
还好,总算不至于失了回到正轨的机会,童殊再问:“如何让他入睡?”
“一得让他想睡;二得让他能睡。”
“能睡我有法子,可是如何让他想睡?”
冉清萍一双灰暗的眸子,突然直直望住他:“这要问你了。”
“问我?”童殊疑道。
“你不知他为何不肯睡?”冉清萍似笑非笑道。
“我……不知。”童殊被他看得脸上一烧,他大约是知道与自己有关,但具体的原因,他还不能确定。
“他今日因何醒来?”
其实景决醒来的场合童殊已经确定了,现在他又回想了一遍当时的画面,答:“在我哭问他柳棠之事时。”
“你再慢慢说一遍。”
“在我哭问他……柳棠……”童殊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忽地一僵,脸上全烧了,他眼睫轻轻打着,极轻地道,“他是因我哭而醒的。”
“如此,你还不懂他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0点
第78章 吻你
童殊抬眸, 对上冉清萍一双泊静的眼,在那双眼里, 没有质问、讥讽、反对, 而是平和、通透与温和。
问着惊世骇俗的问题,好似只是问了极平常的一句话,这让童殊心弦不由缓缓放松,他轻声道:“上人, 我懂。”
“你不愿与男子相好?”
“与此无关。”童殊摇头, 这世上虽然男女结合是大俗,同性结合仍被视为异类, 却也不至于没有男子结合的例子。尤其修士的七情六欲较凡人淡, 而寿命又长,多是清心寡欲的独身自处,少数选了道侣同修的,也多是找意念相通之人,或以友或以侣相处, 于道侣性别上较凡俗要超然一些。
“是他不够好?”
“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他的眉目皆是我欢喜的,再没有遇到过比他还要叫我欢喜的人了。”童殊慢慢说着, 眼里升起了光。
“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好……”童殊低眉, 盖住了眼底的愧意和痛意。
他生来不被父喜, 自小受冷待,一路挫折,几番生死, 一度绝情断爱才晋阶魔王,几十年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忽有一朝,有一人轻轻扣响了他的心门,随风潜入夜般打开了他的心扉。
他挣扎难醒的长夜终于结束,推开门便见斯人已在门外等他许久。
他又惊又骇又乱又愧,扶门而立不知如何走出。
他上一世,剔骨削肉斩断欲念学会了如何不爱和如何不再期待,这一世要他倒转过来,其中之难,不亚于从前绝情断爱晋魔王之时。
童殊沉浸在过往之中,一时无言。
“童先生,昨日如死,该放下了。”冉清萍的声音,如同天光破晓,缓慢而又笃定。
童殊猝然抬首,对上冉清萍的灰瞳。
冉清萍以一种长辈温和慈祥的目光回应着他。对他道:“你对他,到底是何心意?”
童殊没来由地心慌、口干、手心汗湿,像是困守孤城的将领一朝被破防,被摧枯拉朽地冲垮了老旧的城门,正要誓死殉城,发现来人却是援军。一时天光大盛,长风浩荡,城门迎风打开,来人携光而至,孤城一夜逢春。
童殊轻声道:“他是我的光。”
“既如此,还要问我如何对他吗?”
“上人,我懂了。”
童殊起身,正要抬步,蓦地想到什么,又转回问:“上人,为何与我说这些?”
扶道境的上人,不仅超脱肉身痛苦,也绝了七情六欲,而且冉清萍一向淡泊,不问宗务,不问世事,与他无亲无故,实在不必为他这乱遭遭的心事费心。
冉清萍唇边的笑意渐深:“我与景行宗、魇门阙均有些交情,鉴古尊与焉知真人曾托我与令雪楼说你与景决的婚事。”
什……什么?说媒?婚事?
谁与谁的婚事?
!!!
他与景决的婚事!
童殊大骇,张嘴半晌,喉咙像打结了一样,好一会儿才吐出字:“令雪楼答应了?”
冉清萍道:“令雪楼道,此事轮不到他来议,你父母已是议好的。”
“我父母?”童殊已经惊无可惊,内心乱轰轰的:为什么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
他待再看冉清萍,见对方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悠思神态,便不好再打扰冉清萍的清净了。
有关的回忆,一件一件往前倒去:冉清萍对他的善意、景昭莫名其妙的关心、令雪楼给景决送了客铃、童弦思提过的没办成的婚事……
这些人,其实都是知道的。
只是,为何不告诉他?
是议亲有人反对?还是……
想到一半,童殊已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旁人,怪他。
换回五十年前,如果被人告知,有人要替他议亲,有人要安排他的人生,他大抵都是不问缘由一概拒绝的。
谁越是对他亲近,他越是抗拒。
栖霞仙子至今还在为他神伤,而他对其他女子尚且怜香惜玉,独独不曾对栖霞温言半句;
景昭对他次次示好,他对旁人尚且无事言上三句,独对景昭避之不及;
一嗔大师慈心待他,他对别的长者尚且礼数周到,独对一嗔大师能逃则逃,几十年不去拜谒。
走到绝情断爱的地步,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不能,还有不敢。
一身清贫不敢惹凡尘,两袖清风不敢误佳人,他早已断绝与人连袂的可能。
他是谁也劝不动的性子,怨不得旁人。
有资格安排他的两个人,童弦思和令雪楼都深晓他的脾性,才选择了默默替他铺路,而不是安排他。
从冉清萍处退下来,童殊眸光落在香案一侧那袭青衫身上。
对方目光一直虚虚粘在他身上,接到他的目光,眸底有微光闪过。
其实若认真想要捕捉一个人的情绪,便是再转瞬即逝的表情也能抓住的。童殊想,我喜欢这个人的眼角,喜欢这个人的眉梢,我要让他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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