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西斯的世界里失去了两个人。
陪他从风雪中走来、给予冷漠向导最初温暖的兄弟和光芒万丈温柔无比的哨兵。
他的亲人和他的心上人。
黑夜漫长,尽头没有光。
正文 匿
三天后,帝国国立医院。
首都星城中高塔的倒影在阳光照耀下宛如利剑,层叠苍云流于天际,住院部的白鸽在狮铜像喷泉边惬意踱步,拎起的爪子在空中停留,又轻飘飘踩上草坪。
清风吹动病房区走廊的窗帘,暗色地砖被清洁工擦拭得一尘不染,恍惚能倒出人的影子。脚步声割裂难得的宁静,克维尔步履匆匆、神情凝重。
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未关,猩红大字写着:精神科诊室。
哨兵额角带汗,惊惶不定的眸子短暂聚焦,将视线投到角落里的医生身上。
年迈的医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耳朵边夹着一支纤细的光感笔,他对着透视屏仔细翻看手里的化验报告图像,眉头紧锁,像阿万那高原的万千丘壑。
许是克维尔的动静太大惹得医生回头,他还未等说话便听着急的哨兵发问。
“医生,西斯怎么样了?”
医生没见过这个突然闯入的哨兵,但对他嘴里说的“西斯”有很深印象:那孩子是个年轻的向导,自从三天前被紧急送到国立医院急救科来便一直待在ICU,今天早上才勉强转到加护病房。总算脱离了危险期,现在似乎还有转醒的征兆。
只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物理损伤多,精神网络又崩溃得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医院的精神治疗仪器无法对他的状态加以干涉,他对外界过分抗拒,基本治疗甚至都不起作用。
毫不避讳地说,能从精神动乱中脱离出来根本不是医生的功劳,是那向导求生欲过强,强行自愈罢了。
“你是病人家属?”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耷拉着的眼皮叠出层层褶皱,他探究地看着克维尔,从角落里走到办公桌后。
“我……”克维尔有些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与西斯的关系。
他治疗结束才接到帝国学院发来的事故消息,而后只得连夜赶回首都星,最终却得知高文死亡和西斯重伤。克维尔坐在星际飞船上时总觉得血液僵硬得不再流动,他不敢去想象任何与西斯有关的事,他只能接受西斯平安无事这个结局。
医生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他伸手递给克维尔,无视了哨兵微妙的态度。治愈过各种疑难杂症的专家在此刻略显犹豫,他眯着眼回头看了下角落里的病情图,叹息着说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状况可能很复杂。”
克维尔无法控制颤抖的指尖,用力之大快要把薄如蝉翼的纸张捏碎,他的视线落在表头的病情报告分析栏上,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掐紧了心脏,泵不出一丝温血。
【国立医院病情分析报告】
患者:西斯·凯沃克
病情:精神错乱、失忆、精神网络严重损伤
病情分析:系结合哨兵死亡伴生严重精神损伤导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联结强行撕裂带来严重精神网络损伤,自我保护机制引发失忆与精神错乱。
后续治疗:……
哨兵的精神波动徒然紊乱,他下意识收紧手掌,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结合哨兵、创伤后应激障碍、失忆、精神错乱。
他不过离开了几天,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他为什么会失忆。”克维尔的语气很冲,好似曾经维持多年的温和内敛都化成虚假泡沫,哨兵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中央,拒绝接受这个结果。
对病情持有怀疑态度的家属太多,每一个都拿出世界崩塌的绝望面对医生,这点医生见多了。他抱着手臂倚在桌边,出口的话略显凝重:“失忆的既成因素十分复杂,且这位患者的精神网络排斥性极高,直白地说,治疗组到现在都未能全部渗透进他的精神世界。只不过现在最有说服力的推断便是结合哨兵死亡后带来的精神区副作用,严重的联结销毁将带来永久毁灭性的打击。”
结合哨兵?
克维尔在无声中攥紧手掌,他不相信西斯会和高文结合,他们怎么可能?
“毕竟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此严重的精神损伤只有这个原因能诱发,后续过强的自我防卫意识也极有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至于失忆……”
医生扬着眉看向窗外,稀疏的眉毛下露出蜡黄的皮肤,他的声音里混着股听不真切的惋惜:“结合哨兵死亡后独存的向导很容易产生失忆症状,过强的精神刺激使他们不得不开启自卫状态。向导的大脑有更强的自我调节能力,它们会自行选择生命中最不重要的记忆进行清除,就像光脑清理垃圾一样,把内存让给重要记忆区。”
窗外忽然暴起一阵狂风,卷曲的白窗帘被抽离至窗外,绰绰光影像游荡的鬼魂。夏季毒辣的阳光顺着窗沿溜进办公室,将克维尔笼罩在高温之中。
他的发色闪烁极致光芒,眼底却孕育着寒霜风雪,心中的不安愈渐扩大,他嗓子忽然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顶的恐惧和慌张笼罩了哨兵的全部意识,置身于七月却像被投入极北地区的寒冰洞窟,从头到脚都是凝结的。
人在危难时刻都会下意识选择保护最重要的东西,取舍很必要,因为凡事都能分出轻重缓急。最重要的东西会被留存,不重要的则转瞬忘记。
比如人类没法不靠外力记住一个月前的某夜吃了什么、十年前的某天和什么人在一起、儿时课上老师说了哪句话;但人类会记得金榜题名的欣喜、洞房花烛的美满,每一个刻骨铭心的时刻都不会被遗忘,因为烙印已然成型。
西斯的加护病房离办公室不远,克维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门口的,他连礼仪都不肯保持,不自觉地推门而入。
加护病房是一个单人间,深蓝色矮柜上放着探访者带来的水果和一束盛开的百合花。屋内的空调无声运作,坐在床上的向导面色憔悴,宽松的病号服勉强挂在他的身上,几日不见又瘦了一大圈。
嶙峋的线条惊心动魄,西斯的目光凝结于苍穹之中盘旋的飞鸟阵列,他的手臂被一大圈绷带缠绕,半边脸都贴着厚厚的纱布块。瘦削的骨骼使他看起来更加单薄,坐在床上都怕他坠倒。
阳光为向导的身体轮廓镀上一层鲜亮色彩,他似乎听见有人进入的声音,转过头时瞳眸沉得像一汪漆黑死水。
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你是谁?”
向导沉声道。
克维尔嗡动的嘴唇在一瞬闭合,声带似乎已经断裂,只能发出悲痛的低吼哀鸣。哨兵健硕的身体忽然一颤,他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病床上的人。
“你说什么?”克维尔的指甲嵌进掌心,掐出好几个深红的指痕。
病房的滑动门缓慢闭合,最终碰撞磁卡的声音沉重,房间内归于安静。
西斯皱着眉望着门口这个哨兵,那人的神色不对,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和背叛,海蓝色的眼眸里漫着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悲伤,眼角染了大片红晕,似乎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这位……朋友,你是不是走错病房了?”西斯无力与某个来历不明多愁善感的哨兵周旋,他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脑子里昏沉一片,剧烈的疼痛又时时刻刻侵袭着他的神经。
他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现在就连听见窗外白鸽振翅的声音都会觉得心慌烦躁。
克维尔这才确定病历上所说的失忆,是真实的。
眼前这个向导、曾经对他说“我喜欢你”的向导、和他并肩作战的向导、让他为之倾心的向导,把他忘记了。
多么荒谬的事。
“别玩了,这不好笑。”
克维尔的声音颤抖,尾音不受控制地上扬,他用尽全力说出这句话,向着病床的方向走去。
哨兵迈出的每一步都怀着最后的希冀与足量的恐惧,渺茫如黑夜海面上摇摇欲坠的高处灯火,不是被狂风吹灭就是跌入深海一去不还。等他终于走到西斯面前时,希望最终破碎了。
因为向导正用一种诧异又抗拒的眼神盯着他,克维尔能感觉到西斯十分反感他的靠近,乃至正拖着破碎的精神网络强行做出防备性抵抗动作。
“我觉得你这是骚扰患者。”西斯双眼微眯,他抬手指了指床头的报警器,威胁道:“如果你再不出去,我有权请保卫队送你离开,哨兵。”
克维尔从不知道,西斯有一天会对他有如此之高的警惕与厌恶。
失去的记忆都是被认为不甚重要的碎片,这是自我保护的规律。
所以,我是你的不重要碎片,对么?
“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克维尔极力控制情绪,他怕自己在这里陷入暴走,破土而出的愤恨和占有欲几乎要摧毁哨兵的理智,他的声音带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不清楚自己应该拿这个向导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