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动物……可退一万步,就算是人,在饥饿至极的情况下,也会像他这样什么都不顾。
狼吞虎咽时,他突然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摸着他的耳朵,那动作很小心,也很温柔,仿佛怕弄疼了他,或吓坏了他。只是抚摸,一下又一下,摸得他耳根子麻麻痒痒,却很舒服。
肚子填饱,辞年终于撑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碧色瞳仁中映出了一个慈祥的影子。
那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正看着他,笑得格外温和。那双温暖的,布满了皱纹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便慢慢摸到了脖子,又摸到了脊背,顺着从头到尾的方向,轻轻抚着那打了结的毛发。
见他睁开了眼睛,老妇人舒了口气,她搬来一张小竹凳,坐在他身边,轻轻替他包扎腿上的伤口,一边细致包扎,还一边与他说话:“脏了些,但毛还是白的,你要是洗干净了,一定是极好看的。”
辞年对这份夸奖很受用,轻轻哼了两声。
老妇人捡起被他吃干净的碗,细细看了看,脸上绽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好呀,吃得干净,能吃就好,能吃身体就是好的。”
辞年慢慢蜷起身子,大大小小的绷带,把它四条腿都缠得满满当当。既然暂时不方便动,他也只能摊在地上,看着老人将饭碗收走,又给他换来一碗清水。水也一样,被辞年三两下喝了个干干净净。老妇人笑着看他喝光了水,再次摸了摸他的耳朵:“我一个人住,能捡到你,也是缘分。”她想了想,突然道:“以后你就是奶奶的狗了,我就叫你多多吧。”
狗?
辞年愣了一瞬,他飞快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再怎么样,这通体雪白的狐狸,也不能跟狗混为一谈啊……可他要是在此时口出人言反驳,怕是会吓着自己的恩人,辞年思来想去,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回地上,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冲着老人“汪”了一声。
狗就狗吧……有吃有喝,日子没准能比狐狸舒服些。
过了好一阵子,辞年的伤慢慢恢复了,他也留了下来,与这小小竹屋中的老人相伴,静静地守着她,也守着她的小屋子。
山下偶尔会有人送柴,或一些平日里的生活消耗品上来,送东西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管老人叫竹阿婆,每当别人这么叫她,她脸上总是能笑开花,连连应着那些小辈们,还会把自己做的糕点拿出来与他们分享。
辞年想着自己见过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所以最开始有陌生人来,他总会装着凶狠的样子,龇牙咧嘴瞪眼睛,可竹阿婆总是轻轻拍拍他的背,告诉他这些都不是坏人,不可对他们露出尖牙。时间久了,辞年也逐渐消停了,他开始盘踞在竹屋的各个地方,栏杆上、房檐上、屋顶上、柴堆上……
所有来看望竹阿婆的人都会对这只似狗非狗的小动物感到好奇,但他们最多也是远远看看,谁也不敢上手摸他。
没人来看竹阿婆的时候,她就搬个凳子,坐在房檐下,晒着透过竹林洒下来的太阳,轻轻地编织着手上的竹器。不过是一些鱼篓、菜篮、竹筐之类的小东西,阿婆却编得很用心,也很细致。辞年趴在她身边,看着她那双干燥而柔软的手,将细细的竹篾变成器物。
后来,辞年开始学会吸取月光的精华,将之转化为灵力。他慢慢可以化作人形,却从不敢在竹阿婆面前随意变化。要知道,他重新获得化形的能力,就花了近十年的时间。与竹阿婆朝夕相伴的这么多年,他从不敢显露自己,哪怕连自己狐狸的身份都极尽掩藏。
狐狸会勾人,人们都这么认为,即使竹阿婆不这么认为,也不能吓着她,更不能让她为了自己受人白眼。
可世间岁月匆匆,沧海桑田,辞年是妖怪,它修炼得法,早已拥有了永恒的生命,竹阿婆却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女子,她做不到,也不可能永远陪在辞年的身旁。
短短数十年,辞年还是那通体雪白的“小狗”,竹阿婆却从头发花白,变得满头华发,从轻微佝偻,变得步履蹒跚。老人开始健忘,开始不记得自己做过饭,也不记得自己烧过水,又是坐在院子里一整天,连吃饭都会忘记。
辞年没有办法,终于在一天清晨窜入竹林,化作身着布衣的少年,捧着山里采摘的瓜菜和捉来的野兔,急急忙忙跑回了小小的竹屋。竹阿婆没认出他,这是必然的。他只说自己是山下村子里的人,被“多多”引路而来,就为了照顾竹阿婆,让她能吃上一顿热乎饭。
竹阿婆似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又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只是眯起眼,对他笑着。笑了许久,她才轻轻抬起手,在化为人形的辞年头上爱怜地摸了两下:“多多,谢谢你了。”
或许阳时将尽的那点阴阳之缘,真的让她看见了自己本来的模样。辞年哽了一下,只笑着回道:“阿婆,多多出去玩了,我来给你做饭。”
竹阿婆却摇摇头,拉住了他,温和道:“快三十年了,多多,这世上哪有小狗,能像你一样,活三十年呢……”
辞年闻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竹阿婆又笑了:“真好啊,真好。”她抬起双手,轻轻捧起了辞年的下巴,如这么多年将化为狐狸的他搂在怀里时一样。她说:“奶奶老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了,这座山里有吃人的怪物,那年,他就是上了后山,便从此再也没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带着颤抖:“你到山下去,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陪他,他们就想方设法的让孩子们来陪我……”她顿了顿,“你也好,你陪了我好多年,已经足够了。”
辞年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重新变回了狐狸,卧在竹阿婆怀里,无论她怎么轻轻揉着他的皮毛,他都一声没吭。他透过她温暖的手,看见了风过时摇晃的竹林,那些风声被阳光浸透,从遥远的山上沙沙地传来。一声一声,竹浪喧嚣。
他的奶奶,在这让人心底发痒的竹喧里,静静地走完了这一生。
几天之后,再上山来看竹阿婆的人,没有再见到那位永远笑容满面的慈祥老人,只见到了离竹屋不远处的坡道边,新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包。像佝偻的她,也像瘦小的她。新刻的石碑,连生卒年都没能写下,这三十年相依相伴的光阴里,她甚至没能给辞年留下一个名字。
唯有立碑人的名目下,落着两个只需微微张嘴就能唤出的叠字:多多。
第十八章 百年竹溪岁月更迭
世上的诺言有那么多,男欢女爱,情到浓时,必然海誓山盟,恨不能对天对地对天下苍生宣布自己的真心。
辞年只是一只狐狸,他从未向竹阿婆以及数百年前的竹溪村许下诺言。
春花开了,秋叶落了,一年又一年,一代人老了,又有了新的一代人,竹阿婆没有孩子,逐渐被人遗忘。辞年守着这小小的竹屋,屋子破了,他就学着修,柱子要塌了,他就砍下新的竹子替换,一次又一次,竹屋早就没了最开始的样子。
这份恩情不得不报。
是那双温暖而粗糙的手,将他从混沌的冰冷中解救出来,给了他容身之所,给了他亲人般的爱护,哪怕她从未知道他的来历,他也从没听过她的姓名。
贺栖洲摸到了陈旧的栏杆,这栏杆也不是最初的模样了,几百年的更迭,它或许也换了无数次,可岁月侵蚀,让它也逐渐衰老退化。一心想留住的东西,终究还是留不住。
辞年的故事说完了,两人沉默着,彼此之间只有呼吸声,谁也没有打扰谁。
“你后悔吗?”贺栖洲突然问。
辞年闻言,笑了笑,道:“后悔什么,后悔留在这吗?”
“现在的竹溪村,已经不是当初的竹溪村了。”贺栖洲道,“人的记忆和寿命一样短暂,几百年过去,他们或许连竹阿婆都不记得,更别说记得你。”
辞年立刻道:“我不用他们记得。”
他想了想,一拍栏杆,跳了下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后,突然笑了出来:“我啊——竹溪山狐大仙,区区凡人,不记得便不记得,我也不稀罕他们记得!我守在这,自有我的意图,凡人不懂就不懂,我也不稀罕他们懂。”
贺栖洲问:“后山,到底有什么呢?”
辞年刚折下一枝新竹,将手中的几片竹叶折叠起来,做成花朵的模样,轻轻放在冰冷的石碑上。他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哦?”贺栖洲语气上扬,“我哪样的人?”
辞年掰着指头数着:“说了后山有妖怪,你不怕;说不让你过来,你非要过来;别人都怕我,恨不得躲着我,你偏偏……”说到这,他突然就不说了,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贺栖洲正洗耳恭听,问:“我偏偏?”
辞年一甩手:“罢了,不说了。”
贺栖洲一笑:“我偏偏挨着你,抓着你不撒手,是不是?”
“你好歹是个人,用词能不能……不要这么奇怪。”辞年疑惑了,明明自己才是妖怪,怎么在这人面前,他还得反过来提醒注意言辞用语。贺栖洲笑得更灿烂,一排皓齿在月光下格外白亮,他又打算说什么,辞年却抢先一步,道:“后山,被我关着一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