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来如此。”贺栖州点头应下,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恐惧的情绪,他抬眼一看天色,也差不多擦黑了,便从怀里摸出些零散铜钱塞到店家手里,又买了盏白纸灯笼。
店家还想在说什么,一看钱到跟前,赶忙换上笑脸,替他将灯笼点亮,热心道:“公子这是要回去了?上来一趟不容易,下山可得注意看路。”
贺栖州道:“多谢店家提醒,我自会小心。对了,您刚才说,往竹溪村是走东南方向吧?”
那店家应道:“是是……”
话还未说完,店家便觉着不对,他赶忙拦住已经提着灯笼走出茶摊的人,结巴道:“公子……你、你要去竹溪村?这黑灯瞎火的,你……”
贺栖州拍拍他的肩头,笑得坦然:“是。”
“那地方……嗨,这是何必!你……”
贺栖洲停下脚步,问:“店家是怕我进去遭了鬼魅?”
店家忙不迭道:“那是当然的,那地方……从这事传出来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夜里进去了,曾经那些购买竹器的商人,都是大上午的来,最迟不过下午便离开,从没人敢在夜里进山,咱俩虽说萍水相逢,但……但总得劝一句,公子也不是孩子了,千万三思啊!”
一见店家急成这样,贺栖洲脸上笑意更盛,他呼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开了口:“店家,且回答我几个问题。”
店家一愣:“啊?您说。”
贺栖洲道:“您说雨夜村中有红衣人夺魂索命,您可亲眼见过,还是有竹溪村人见过?”
“这……我倒是没见过,我哪敢……”
贺栖洲又道:“既然无人见过,那传言从何而来呢?”
“传言……便是传言,就这么传出来的,谁知道从何而来……但,终归是宁可信其有!”
贺栖洲闻言,点头道:“好,那第三个问题,既然您说那村民离奇失踪,被红衣怪物掳走,全村上下都中邪似的忘了他这号人曾经存在,那这么一个全须全尾的传言,又是谁传出来的呢?村民自己?他不知所踪。竹溪村人?不都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又怎么会记得他的这番凶险遭遇呢?”
店家被他这通话问得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
没等他反应过来,贺栖洲便一手提灯,一手携剑,坦白道:“实不相瞒,我就是为了竹溪村来,我既敢来,就敢进去。若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那也要同它喝盏茶,聊聊天,才知道它图谋何物,如何铲除才是。”
“多谢店家的茶,天黑路滑,您下山,还得注意安全。”
山坳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亮色,黑夜笼罩竹溪山,蜿蜒的山间小路上,一星灯火摇摇晃晃,朝着没入黑暗的村落缓缓前进。
第二章 十五夜深山逢赤影
蜀中山路崎岖,这段却不算难行。竹溪村先祖定居的数百年中,这山路踏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将坎坷都踏作了通途。
纸灯笼毕竟只是灯笼,烛光透过白纸,不过能照亮身前几步路的范围。
踏上最后一道坡,贺栖洲终于看见了那隐藏在最后一道蜿蜒小路尽头的,窝在竹溪山下的小小村落。夜色渐深,小村点缀在苍翠群山中。村中时明时暗的光芒闪烁,让它更像一抹微亮的星火。
纵使赶了这么久的山路,这白衣来客也没有丝毫倦怠的神色。
这就是他远道而来的目的地。可到了跟前,他却没有了先前急切的心思。
因为就在他看到竹溪村的瞬间,他的耳旁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哭声。
贺栖洲的耳朵一向好使,更何况这哭声说不上缥缈,更论不上朦胧。
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过十几尺。这声音既没有远去,也没有贴近,就像有人贴在耳边,无论如何前进,那声音都不近不远,正好赶在他能听见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女子的哭声。
民间传说中,这样的鬼怪奇谈不算少见。走夜路时遇着喊人姓名的邪祟,最好的法子便是置之不理。尤其这荒山野岭,指不定那条溪水边就傍着无主的孤坟。
贺栖洲站定,看着手里微微晃动的纸灯笼,静默了一阵。突然,他转过身,朝着斜后方一处灌木走去,不过两步的功夫,就寻着了那哭声的来源。
一片漆黑的灌树丛中,一个身形纤瘦的红衣女子,正蹲坐在路旁,捂着脸哭得伤心。
“这黑灯瞎火的,姑娘为何哭泣?”贺栖洲将灯笼移近,正照亮了红衣女子的脸,那女子一愣,许是没想到这荒山野岭,居然还真有人敢主动与自己搭话,一时语塞,便磕磕巴巴地应道:“奴家……奴家迷路了。”
迷路。贺栖洲点头,又问道:“那姑娘要去哪?需要我送你一程么?”
“送……”女子又是一愣,赶忙扯着他的袖子,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公子、公子真是个好人,奴家跟着夫君过来收竹器,路上……使了小性子,触怒了夫君,没成想他一怒之下,竟把奴家抛在了这里,这……黑灯瞎火的,奴家实在害怕,刚才还不小心扭了脚,这会实在疼得动不了,才蹲在路边啼哭,还请公子救救奴家!”
这女子倒是奇异,没等贺栖洲说什么,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全给交代了。贺栖洲并未表态,只提起灯笼,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女子被看得不自在,却没主动回避,两人在山中的夜风里僵持了一阵,那女子终于是先开了口:“求求公子……”
“上来吧。”贺栖洲将负在背上的剑向前一带,屈身一蹲,将结实的肩背留给女子。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女子话里带着欣喜,她理了两下袖子,一俯身便贴到贺栖洲背上。细瘦的手臂绕过脖颈,将一白一红二人搂成了一个亲密的姿势。这姿势一变,女子的声音也跟着变了,较之先前的可怜,更多了几分妩媚与妖娆。
“公子……是一个人赶路啊?要去哪呀?”
“竹溪村。”
“竹溪村……竹溪村夜里去不得,有鬼的,奴家最怕鬼了——”女子伏在他背上,还不忘用手指轻轻挑动他领口的衣襟,“要是真有什么脏东西可怎么好……夫君不在,奴家可全要指望公子了!”
贺栖洲对她不安分的手视若无睹,依旧提着灯笼,往竹溪村的方向前进:“姑娘,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临近的地方就是,不然夜深了,我就是进村也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唔……”女子见示好无用,一时语塞,便更放肆起来,她轻挑指尖,捻起这人垂在耳边的发丝,语气越发柔媚,“公子,你冷不冷啊?奴家好冷啊,这山里风太大,吹得奴家心里慌——”
贺栖洲笑了:“这才七月,姑娘便开始畏寒,恐怕肾虚体寒,得注意保养。”
不知为何,这话里的“肾虚”二字被着重点了点,女子一听这话,还没说完的后半截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捻着发丝的指节僵了一瞬。不过片刻,贺栖洲耳后就传来一阵脆生生的笑:“哈、哈哈,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一个女儿家,自然是需要公子这样……阳气充沛的翩翩君子,才能捂暖了。公子怎么还笑话奴家!”
贺栖洲笑而不语,任凭她闹去。
往竹溪村只一条通途,下山的路却是纷繁。贺栖洲一个外乡人,就在女子的指挥下时左时右、时南时北的拐着,这路竟是越走越偏,也越走越乱。
“姑娘不是迷路了么,怎么还指挥起我来了?”随她的指引转了好几个圈,贺栖洲终于是站定下来。
他本想看看这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究竟有什么企图,可现在看来,她既不像劫人钱财的山贼,也不似取人性命的鬼魅,倒像个……穷极无聊的顽童,就这么伏在他背上,骑大马似的指挥着他穿来绕去,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他带到了这么一处竹林里。
而且还是竹林的正中央,贺栖洲低头一看,连顺着进来的石子小路也不翼而飞了。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贺栖洲不再言语,而是暗自警惕起来,这地方,无论这女子是什么东西,在这四下无人的好环境里,她都绝不会吃什么亏。是贪财或是害命,就看她打算演到何时罢了。
女子轻笑一声,用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贺栖洲的脸颊,道:“奴家迷路,扭伤了脚,公子好心帮我,我怎能胡乱指路呢。竹溪山的竹,高大挺拔,苍翠碧绿,公子初来乍到,奴家只是想让公子到这来,好好看看这山中的美景……”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阵猛力甩了出去。环着脖子的双手本就没使出什么力,贺栖洲一发力,她便向前飞出了好几尺远。
贺栖洲猛地后退两步,将身前的剑向后一扔,下一秒,长剑就已铿然出鞘,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白纸灯笼落在地上,而女子正落在灯笼旁。她赶忙捡起险些被烧着的灯笼,笑盈盈地将它安置在身后翠竹生出的分叉枝上:“公子好凶,奴家的一腔仰慕之情,竟就这样白费了……”
贺栖洲不再与她多话,足尖一点,提剑冲着几尺外那红艳的身影便刺过去,风声刮过锋刃,激起一阵急促的剑鸣。那剑极快,正巧刺穿了摇曳落下的一片竹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