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却再次摇摇头:“不了……”
他思忖片刻,又把这话说了一次,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了。”
他从怀里摸出贴身佩戴的腰牌,白玉质地,出手温润,上面用极为精细的刀工雕着他的名字,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如他一直挺拔昂扬的样子。他捧着那玉牌,看了又看,忽然将它递给了安文显,道:“带回去吧。”
安文显接过玉牌,一时慌乱,道:“什么意思……你……”
栖洲坦然:“告诉帝君,我自认无错,所以不会回去接受任何惩罚。但我自知早已与上仙界格格不入,从今日起,这上仙界,就没有栖洲这号人了。这天地间……”
他笑笑:“自然也不会有栖洲这号神了。”
“可……可……”安文显捧着玉牌,竟不知该怎么劝他。
“我在人间,见过了那么多人,看过了那么多事。我见过小人的谄媚和愚蠢,也见过君王的制衡与杀伐……”栖洲转过身,走向一旁。秦歌与傅独仍守在那,他们看向他,竟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睛。
栖洲站在石台旁,神色忽然温柔。秦歌虽然从不守时,但他的本事绝不会骗人。栖洲笑道:“准备好了么?”
秦歌点点头,轻叹一声:“好了。”
栖洲转过身,冲安文显挥挥手:“走吧,带着你的前辈回去吧,安公子。”
安文显仍不死心:“可你还有那么多信徒……他们都盼着你……”
“储仙台也还会有新的神官。”栖洲道,“这天地间,从不缺谁,也从不赖着谁。快走吧,走吧……别耽误我救人。让他在冷石头上睡久了,他醒来可是要骂人的。安公子,你不也被他骂过吗,他可是很凶的,你忘了?”
安文显见再也劝不动,便只能将玉牌收入怀中,冲着栖洲一颔首:“可当年的事……你若不来,还是少了人证……”
栖洲闻言,只微微偏头,看向了云鸿:“无妨,自会有人出来指正。”
“自会有人……”安文显不解,“什么意思?”
“为了道义,为了赎罪,或者,是墙倒众人推。”栖洲道,“证人不会少的,安公子,回去吧……”
阳光终于穿透清晨的薄雾和浓云,照在了长安城郊的山崖底,枯黄的秋草历经浩劫,幸存的几株,还在草根处带着几分油绿。栖洲没有回头看安文显和云鸿兄弟俩如何踏云而去。他只轻轻回到了石台上,将已经等他许久的人抱在怀里,如每个宁静的深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一般温和。
“是不是会很疼?”栖洲问。
秦歌不撒谎,他点点头:“会很疼,你要不要……”
栖洲摇头:“我是说他。”
秦歌也点了点头:“也会……毕竟粘连着血肉,这一趟,怕是要脱一层皮。”
栖洲了然:“开始吧。”
秦歌和傅独对视一眼,手里输送的灵力忽然涨起,融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这结界里光华缭绕,这些光如同绸带,一层层,一缕缕,将石台上的二人慢慢包裹起来,他们的轮廓渐渐融入光里,再也看不真切。
“不怕,有我陪着你一起疼。”栖洲攥紧了辞年的手,将他的小狐狸用力抱入怀中,“我答应你的,从不食言。熬过去,等你醒了,我们就去江南,买最贵的胭脂和簪子,吃最甜的糕饼……”
然后将那漫山遍野的桃花折下,簪在鬓角和发梢。
然后去买那最红最红的绸缎,最亮最亮的蜡烛,照彻长夜——
举案齐眉。
第一百六十八章 江南春花好月圆时
三月,春和景明。
杨柳染了新绿,时有黄莺啼鸣。小镇的书院里传来阵阵朗读声,随着日头渐渐高了,几声梆子响过,那读书的孩子们一哄而散,纷纷背着布包跑出门去,哄笑着往田间地头跑去。
“先生,你方才说的我还是不明白……”一个穿着布衫的孩子举着书,小心翼翼地靠近比他高出许多的先生。连询问都怯怯的,唯恐遭了先生的责罚。
“哪里不会?”先生的语气却格外温柔,他蹲下来,接过书本,认真看了孩子的提问,耐心道,“这里确实有些难懂,等你长大些再看,就会有不一样的体会了,我再给你说一遍……”
他讲得认真,孩子听得认真,这孩子也确实是个有灵性的,只再说了一遍,他就听明白了,原本苦恼的小脸上立刻荡开笑容:“谢谢先生,我明白了!”
先生冲他招招手:“去吧,回家吃饭去吧。”
“好!”孩子把书放进包里,迈着腿往门边跑,可还没跑出去,他又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先生!”
“怎么了?”
那孩子笑道:“先生你……跟我们上一个先生不一样,他凶极了……你……你不骂人,也不打手心!”
那人笑道:“回去吧,快回去吃饭,记得把功课做了。”
孩子“嗯”了一声,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他匆匆跑出门去,追着前面的小伙伴,要与他们一同到河边放风筝去。
随着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书院,先生也收拾了东西,沿着河街缓缓往回走。
江南的春天到了。垂柳嫩绿,杨絮纷飞,沿街的店铺上了应季的春装,糕饼铺里多了些时兴的桃花糕,他快走过石桥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叫喊,那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雨打过青瓦。
她喊着:“贺先生!等等我!”
许是姑娘喊得太大声,这沿街的小贩们全都随着先生一同扭过头看向她,倒让这小姑娘羞赧几分,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贺先生,今日是花朝节,孩子们下午得去踏青,不会回来上课了,您方才走得匆忙,院长没追上您,这才叫我赶来的!”
一旁的买伞的老者听了,打趣道:“小竹姑娘跑得这么急,就只是为了报个信?恐怕是觉得人新来的先生俊俏,想过来约着人家一同踏青去吧……”
“阿牛伯!你胡说什么呢!”姑娘脸更红了,可她却更怕先生不高兴,忙道,“贺先生,你别听阿牛伯胡说,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小竹姑娘?”贺先生闻言,有些诧异,“姑娘姓竹?”
小姑娘摆摆手:“不是的,我不姓竹……我姓林,大家都叫我采青。”
贺先生好奇起来:“那阿伯为何要叫你小竹姑娘呢?”
采青不好意思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我奶奶姓竹。”
“何止是长得像啊……”阿牛伯头发花白,他捋了捋胡子,笑道,“你那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跟你奶奶当年一模一样!那可不得叫你一声小竹姑娘啊?唉,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她!她是竹姑娘,你可不是小竹姑娘么!”
贺先生又问:“那这位竹姑娘,是哪里人士?”
“我奶奶来自蜀中,我小时候,听她讲过好多好多故事!她说自己来自一个漫山竹林的地方,那里冬暖夏凉,有山泉从山中流出,夏天泡进去,别提有多凉快了!”采青一提到奶奶,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听爹说,奶奶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了,她到了这里,进了书院,成了这镇上第一个女先生!”
“那你奶奶她现在……”
“她这几日不在呢。”采青笑道,“她说隔壁镇子的桃花开了,她要去赏花了,指不定看完了桃花,还有看梨花,梨花看够了,还有油菜花,萝卜花……总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牛伯道:“你也不劝劝你奶奶,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到处乱跑……”
采青却不服:“书院都有我和我爹打理了,奶奶想去哪就去哪,你这是羡慕我奶奶能出去玩,还不带你去吧!”
阿牛伯从摊位上拿起个小荷包,老顽童似的冲采青扔了过去:“你个小丫头!天天就知道气我这老头子……”
贺先生看他们笑,也跟着笑笑,道:“好,我知道了,等你奶奶回来了,我再去拜访她老人家。”
江南的山色与湖光,都在融融春意里化作了午后和煦的暖阳。贺先生走得又稳又快,前脚刚告别了镇上的人,后脚便到了城郊的山边。这里也有竹,只是并不那么葱郁,只能占了小半山,比不得蜀中的漫山遍野。
他提着一盒桃花酥,带着一只白玉钗,刚踏上回山的第一块青石路。
“栖洲!”熟悉的呼喊自前方传来,他抬起头,正对上那高大健硕的身影。秦歌站得比他高些,手里提着好些东西,见他抬了头,便急匆匆往下走了几步:“我就知道你这时候得回来!”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栖洲无奈道,“怎么吃得完?”
“这怎么吃不完了……”秦歌举起手里被倒挂着的鸡,那小东西还精神得很,扑棱了两下翅膀,发出咕咕的声响,“你不是有个院子吗,养着呗,养大了照样可以吃!”
“那这个呢?”
秦歌看了看,道:“嗨,这个也是好东西,安神的,能睡得好些!”
栖洲道:“我现在看起来睡得不好么?”
秦歌道:“当然不是你……我上次来,你不说他还是偶尔会梦魇么,这不给他带了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