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站在他身后,却并不说话。
辞年叹了口气,站起身,转头望向他的眼睛,道:“你的私事,不就是要找他么?”
栖洲一愣,诧异道:“你……”
“你不必为了瞒我而故作镇定,在你下来之前,我已经在周围寻了一圈。这崖边都是水渍,那边的山道上,有不少车辙和马蹄印,跟咱们在银天池里看到的相同,这些,应该就是他带人撤离留下的痕迹。”辞年又抬手一指,这崖边的斜坡下,有一串极为凌乱的脚印,天色灰黑,那脚印虽然模糊,却依旧能看得真切,“但那位道人并未跟着一起离开,他将百姓送往高地,为他们指明前路后,便选择折返,留在这里,独自面对这腥臭的海浪。”
辞年拔剑,指向翻腾的黑海,静默许久,突然道:“很显然,他也知道这海中藏着妖邪,如果不斩草除根,这东西必然会兴风作浪。它吃过怨灵死魂,便会开始渴求生魂,一旦再起风波,它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为祸百姓……”
辞年道:“你的私事,就是下来帮他渡过这一关。因为你知道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知道他此番一定凶险非常……”
“因为他是我的师父……”栖洲轻声道,“是我的至亲之人。”
有一高山,名为子虚。子虚山顶终年寒彻,积雪皑皑。山巅有一道观,观中有一道人,他一人独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只为温饱,其余时间,他都潜心修行,参悟道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山顶有几颗松树,一方水池,池水终年不冻,池边有一小洲。一日晨起,道人走出道观,看见洲上立着一只白鹤,那鹤身姿挺拔,茕茕而立,浑身雪白,只有翅尾带了些许墨色。道人走到小洲边打水,那鹤便立在那,只静静看着他,不闪躲,也不害怕。
道人问:“你到这来,是饿了么?”
鹤不语。
道人又问:“还是这山上寒冷,让你无所定居?要是冷了,便随我过来烤火吧。”
鹤不动。
这一人一鹤僵持一阵,那鹤竟突然屈起腿,如蹲下一般,缓缓将腿收入了蓬松的翅羽中,它伸长了脖子,用细长的尖喙,轻轻敲了敲道人手中的拂尘。那双柔和的眼睛便定定地凝视着道人,许久也未偏转。
道人明白了它的意图,笑道:“我不过一个道士,每日读几卷经书,参些许道法,你若想学成得道,我恐怕教不了你什么。”
鹤却仿佛听不懂他所言,只重新立起,展开双翅,腾空而起。它飞上松枝,又踏过屋檐,继而飞往子虚观上空,随着院内香炉里缭绕的烟气一同盘旋,到最后,他落回小洲旁,用尖喙轻轻碰了碰道人的手。
这一次,道人没再劝他,只道:“相逢有缘,你既执着于此,便留下吧。”
从这以后,子虚观外,除了一松一池一小洲,还多了一鹤。鹤每日清晨便飞入观内,立在道人的坐垫旁,与他共读经,同参悟。道人放下书劳作,他便飞出道观,立在树下水边,静默不动,一待就是一下午。
没人知道这鹤从何而来,连道人自己也不知。他只是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的生活,知道他垂垂老矣,白发苍苍。老去的道人坐在树下,任白雪覆盖了双鬓,他合着眼,突然闻得身边一阵细微的声响,才笑道:“你啊……”
鹤收回了替他拂去白雪的翅羽,仍是谦恭地低头,似是在等他说出下文。
道人说:“我修道一世,最终还是未能如愿。人总有大限,我此生,是命该如此。”
鹤低鸣一声,似是宽慰他。道人却抬起颤颤的手,轻轻摸了摸白鹤的翅膀,笑道:“这么多年,我都没给你起过名字。你总爱站在这里,我也爱看你站在这里。一水一鹤,极为雅致。”
他道:“便叫你栖洲,好不好?”
子虚山的雪将栖洲带来,也将道人带走。空空如也的子虚观,最终也只剩下一松一水一鹤,再没有那个坐在树下,坐忘悟道的老者。栖洲守着子虚观,眼见它被风摧折,日渐凋零、破落。
那个道人没能实现的毕生之愿,终于在数百年后的一声鹤唳中,以薪火相传的方式得以实现。
栖洲之鹤,以自己的绝佳参悟,在极昼之光中飞升,大大方方踏入了储仙台。
这一眨眼,又是百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寻故人黑海搏浪来
那位道人从未对这只偶然落入观中的鹤寄予希望,但这只并非凡俗的鹤,却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头池边,陪他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人的生命终归短暂,如是修行一世,却终究未能成正果,那这几十年,说是白白蹉跎了也不为过。
自他走后,这空无一人的子虚观中便多了一位年轻的道长。无人知道他从哪来,又是何时出现在这子虚观中,只是偶尔路过山顶时,能见他立在门外的青松旁,望着子虚观屋檐上的雪,一看便是一天。
辞年这才明白当初他问及栖洲名字时,这人的避而不谈是从何而来。
海上卷起黑浪,天色昏沉,两人望向难以平静的海面,久久未言。栖洲故事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道:“这玉佩是师父走后,我在他房中寻来的,不是什么好玉,并不值钱,但这是我从子虚观中,唯一能带走的东西。”
辞年好奇一望,那玉佩不过拇指大小,通体碧绿,十分漂亮,可上面却有不少冰裂,就是把最好的玉雕师父寻来,恐怕也无力拯救。但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能依稀从这纵横的裂纹中,看到一个模糊的文字——叶。
栖洲道:“银天池显现出图像时,我便觉得这玉佩有所不同。”
玉中的冰裂仿佛化为河川,而一股温暖的力量正缓缓流过。栖洲常年将这玉佩带在身上,早已对它了如指掌。哪怕这变化如此细微,栖洲还是敏锐的察觉到,那银天池镜面中倒映出的人影,那个走在最前面,顶着风雨前行的道人,便是多年前那个守了子虚山一辈子的道长。
他引着路,也拦着浪,这一世的他比前世更强大,却不再是那个出世隐居,不问人间烟火的修行者。
可栖洲心里明白,身为凡人的他,即便以一己之力扛住了巨浪,也不可能长久支撑下来。即便是带着这一干村民成功撤离,也会耗尽他所有的灵力。耗尽灵力并不可怕,对于修行者来说,只要丹元不毁,不过养精蓄锐一阵,灵力便可慢慢恢复,自行运转。
但栖洲心里不安。他清楚地看到,在银天池照出的景象中,那扑向百姓,却被道人以灵力阻挡的巨浪里,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寒气。那寒气并不明显,却不可忽视,它像一阵漆黑的雾,萦绕在每一簇浪花里,如黑夜中露出的獠牙,令人心底发冷。
栖洲再次举起玉佩,凝视那平静的冰裂,道:“如果师父在附近,它一定就能感觉到,我也一样。如果师父为阻挡海浪已经耗尽灵力……”
“明白了,我们得赶紧找到他。”辞年补充道,“若能抓紧时间替他输送灵力,保住他平安是最好。”
两人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小小的玉佩,这东西跟了师父一世,已经染了他的灵气,要寻人,用它恐怕比硬着头皮找要合适得多。栖洲深吸口气,摊开右手,将玉佩至于掌中。他合眼,将周身灵力调动起来,缓缓注入手中这枚小小的翠绿之中。光团攒动,灵力飘散,辞年目不转睛,视线一遍又一遍地巡过如河川般的冰裂,看着栖洲的灵力如水般注入进去,让这原本暗淡的玉佩重新绽露光华。
太厉害了,辞年心底感叹着,即便是偷偷落到人间,灵力施展大受限制,栖洲也还是这样优秀而强大的存在。眼前的风忽然猛烈,咸腥的海浪翻涌而来,辞年觉得有什么东西飘入眼中,他赶忙后退两步,用力眨眨眼,又抬手揉了两把,可没想这一揉,再松开手时,眼前的玉佩竟不翼而飞了!
辞年一愣,忙看向一旁的栖洲,他也是一脸错愕,显然方才的闭目聚气让他全神贯注,连他也没注意到手中的玉佩是什么时候突然消失的!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辞年转着脑袋,迎着海风,将周围的一切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猛地定格在远处一阵疾驰的黑影上。
“那个!”辞年抬手一指,身体却比手更快,他把剑往身后一甩,奋力向前冲去,那黑影似是听见背后的一声疾呼,竟闪得更快了,它这一闪,辞年便更是心急,他拔剑出鞘,朝着空中一甩,那剑并未落地,反而随着他甩出的拿到弧线平稳地刺入空中,小狐狸身形灵巧,足尖一点,忽的窜上了剑刃,虽有一些摇晃,但一人一剑很快平稳下来,冲着那东西极速追去。
这一逼近,辞年才彻底看清,那团影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个通体漆黑的乌鸦罢了,它见有人御剑追来,知道自己惹了不好惹的硬茬,顿时慌不择路,不管不顾一通乱飞。辞年“啧”了一声,随它上下左右翻飞一阵,躲过枯树杈,绕过凸出的崖壁,最终忍无可忍,折过山崖上一段枯枝,便冲着那乌鸦飞射出去。那乌鸦虽慌不择路,却机灵得很,察觉到身后的不对劲,它立刻闪身躲避,树枝只擦过它的翅羽尖端,让它飞得趔趄了几分,并未将它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