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少卿拍了下程雪立的后脑勺,边往院里走边说:“小屁孩儿,不懂别瞎说,赶明儿我能让它给你唱一段儿京剧你信不?”
“我不信,”程雪立跟着老爷子往里走,“哎爷爷,您说话怎么一股卤煮味儿啊,奶奶不是不让您吃……”
“嘘!”栾少卿吹胡子瞪眼,“你个没眼力价的,少跟我这儿裹乱,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程雪立做了个鬼脸,回家吃早饭去了。
栾少卿站在山墙根儿,用手捂住嘴,哈一口气闻了闻,小声嘀咕:“嘿,这小子属狗的吧,鼻子真灵。”
栾少卿若无其事地走进院子,把鸟笼往葡萄架下面一挂,还没等进屋呢,老伴儿凤长芳已经开始数落起他来:“我说大清早的你出去瞎溜达什么啊你?早高峰车多人多的,你一糟老头儿不是给交通添堵么,在家消停儿地呆着就那么难吗?赶紧洗洗手吃饭!”
栾少卿心里有鬼,不敢顶嘴,麻溜儿地去洗手,洗完手回来,安生地在饭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吃饭。
“爸,我妈说得对,”栾树他爸栾玉山开口,“早上车多,您一人儿出去确实不大安全,您要想遛鸟啊,吃完早饭再出去也不耽误。”
栾少卿点点头,没吱声。
寂星湖趁机讨巧卖乖:“爷爷,您可以叫上我啊,我特愿意陪您去遛弯儿。”
栾玉山说:“明天就开学了,你陪什么你陪。”
寂星湖立即哭丧着脸:“我把这茬给忘了,唉,暑假要是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栾树夹根油条放他碗里:“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寂星湖问:“去哪儿?”
“去医院看牙,”栾树略显无奈地瞥他一眼,“昨天跟你说过的。”
寂星湖叼着半根油条傻笑:“我给睡忘了。”
栾玉山摇头叹气:“整个就是一小迷糊。”
栾树说:“妈,你给我点儿钱。”
和龄说:“等吃完饭的。”
凤长芳说:“要多少?奶奶给。”
和龄忙说:“妈,您的钱您自己留着花,孩子们的花销您甭管。”
婆媳俩掰扯起钱的事来,爷儿俩自顾吃饭,两个小的交头接耳说小话,热热闹闹吃完一顿早饭,各回各屋,各忙各的。
栾树换好衣服穿好鞋,去爸妈屋里拿钱。
和龄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给他,瞜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离星儿生日没几天了,你觉着他情绪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栾树顺手把钱塞裤兜里,摇摇头:“没有,他挺好的。”
栾玉山在旁搭腔:“你就甭瞎操心了,已经过去十年了,孩子估计早放下了。”
和龄叹口气,说:“你别看星儿一天到晚没心没肺乐乐呵呵的,其实心思细腻着呢,他就是不想让咱们担心,所以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这孩子啊,懂事儿得让人心疼。”
说着说着,和龄眼里就泛起了泪光,声音也染上了些许哽咽。
“你瞧你,”栾玉山嗔怪,“孩子没事儿也得被你招出事儿来,赶紧收住。”
和龄擦了下眼睛,对栾树说:“这几天你多留心着点儿星儿,啊。”
栾树点头:“知道了。”
栾树拿着小电驴的钥匙从堂屋出来,就看见寂星湖和程雪立正站在葡萄架下说悄悄话,程雪立先看见栾树,他忙对寂星湖说了句什么,扭头就回屋去了。
这俩人明显有猫儿腻。
栾树也没多问,推着小电驴出了大门,让寂星湖坐后边儿,正准备出发,瞧见祝贺拉着行李箱从对门走出来,旁边跟着他姐祝栖。
“栖姐,”寂星湖热情地打招呼,“今儿就去学校啊?”
祝栖比他们大三岁,已经是大学生了,在虹市外国语大学念西班牙语专业,开学升大二。
祝栖说:“学校通知搬宿舍,所以得提前过去。你俩干嘛去?”
寂星湖呲牙:“去看牙,今儿个把保持器一摘,我就是春水胡同儿最靓的仔。”
祝栖被他逗得直乐:“是,我们星儿最好看了。”
祝贺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我不比他好看吗?”
寂星湖得意洋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栖姐这是帮理不帮亲,你不忿儿也白搭。栖姐再见,过两天我去学校找你玩儿。”
祝栖伸手掐一把他白嫩的小脸蛋,笑着说:“行,姐等着你。”
祝贺专业拆台一百年:“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惦记我姐学校食堂的糖醋鲤鱼和炸排骨。”
寂星湖装作没听见,手往前一挥:“小黄蜂冲鸭!”
“小黄蜂”是寂星湖给小电驴起的名字,因为它跟《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一个色儿。
栾树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不仅得过虹市中学生游泳比赛800米自由泳冠军,期末考试还勇夺高一年级第一名,妥妥的学霸一枚,“小黄蜂”就是他妈妈和龄送给栾树的奖励,花了小两千呢。
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有了灼人的温度,寂星湖不禁晒,一晒就蔫儿巴,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栾树背上,眨巴眨巴眼,想睡觉。
栾树一向寡言少语,今儿个格外沉默,从出门到现在,他就没怎么开过口。
妈妈对他说的那番话,勾连出许多往事,让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寂星湖的生日,也是他爸妈失踪的日子。
十年前,寂星湖七岁生日那天,他爸妈出门去给他买生日蛋糕,结果再也没回来,自此销声匿迹,音讯全无。
寂星湖的爸爸寂鸣声,和栾树的爸爸栾玉山,是好朋友,好哥们儿,栾玉山看中了一座四合院,单凭一人财力拿不下,于是拉上寂鸣声一起买,俩人各占一半产权,东西南北四间房,东南两间是寂鸣声的,西北两间是栾玉山的。
买完房一起装修,然后晾了小半年,两家人一起入住。
栾家人多,老爷子栾少卿和老太太凤长芳住北屋,北屋是正房,光线好,适合老人住,栾玉山和刚怀孕两个月的妻子和龄住西屋。
寂家没有老人,只有寂鸣声和尉迟丽华这对恩爱夫妻,他们住东屋,南屋权且当作厨房和储物间。
搬进来不到半个月,尉迟丽华也怀孕了,两家人就开玩笑似的说,如果生下来是一男一女的话,就订个娃娃亲,可惜后来两家都生了男孩儿,娃娃亲自然没结成。
家里有了孩子,日子就热闹起来。
但闹人的是寂星湖,栾树打小儿就安静乖巧,从来不哭不闹,栾玉山寻思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于是偷摸带栾树去医院做检查,被老太太知道后好一顿骂。
孩子们健康地成长着,日子安稳地过着,直到寂星湖七岁那年,变故突生,寂鸣声和尉迟丽华双双失踪,警察追查了大半年,却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找着,两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那段时间,寂星湖见天地哭着闹着找爸妈,谁哄都没用,只除了栾树。兹要栾树一抱他,寂星湖就会很快安静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一定要抱着栾树才能睡着,栾树的人形抱枕之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寂鸣声和尉迟丽华失踪一年后,栾玉山和和龄收养了寂星湖,他的名字上了栾家的户口本,和栾树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兄弟。
至于寂家的房子,东屋给寂星湖住着,南屋则租了出去,程家就是那时候搬进来的,一住就是十年。
程雪立他爸叫程宴庭,他妈叫韩孝秀,夫妻俩在胡同口开了家早餐店,卖包子油条、豆浆豆腐脑什么的,生意虽说不上红火,但也不差,足够一家三口在异地他乡安稳地过日子。
栾树、寂星湖和祝贺是从穿开裆裤起就一块儿玩到大的,是铁三角,程雪立半道儿入伙,自然格格不入,直到上初中的时候和寂星湖做了同桌,他才算真正融入进来,成了这个小团伙的一员。
一转眼,他们马上就要读高二了。
寂星湖的父母已经消失了整整十年,却依旧杳无音讯。
他们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栾树想,如果他们还活着,绝不可能丢下寂星湖一个人不管。
到医院的时候,栾树停止胡思乱想,陪着寂星湖去看医生。
做了全面口腔检查后,医生说正畸很成功,保持器可以不用戴了,寂星湖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这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出了医院,寂星湖首先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经典名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路人都在看他,以为他是从医院逃出来的神经病。
“怎么样?”寂星湖自鸣得意,“是不是口齿清晰、字正腔圆?”
栾树配合地点点头:“是。”
寂星湖慷慨激昂地说:“什么‘大舌头’,什么‘钢牙小王子’,通通见鬼去吧!哥们儿打今儿起就改头换面重获新生了哈哈哈!”
栾树说:“你冷静点儿。”
寂星湖一把抱住他:“小树,我真的太开心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这下换栾树不冷静了,他整个僵住,大脑当机,只有心脏在扑通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