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监狱关押一级重犯的牢房里,武寄辞律师坐在防弹玻璃外,隔着话筒与唐霖说话。她面前摊开着文件夹,不过并没有去看它:“老实说,你其实是自愿被抓的对吧?”
“我早已听天由命了,反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就算我反抗成功了,我也不会再苟活下去的。我只是想报复,报复完了就结束了。自从妹妹死了之后,我就没想要活下去。”
武寄辞用深深的目光看着他,须臾后别开了:“有遗言吗?”
“没有。”唐霖回答,他穿着灰里带青的囚服,右手和双脚都被铐在椅子上,后面站着两名持枪警察。唐霖的神色相当平静,经常发红的双眼此时也恢复正常了,那双眼里露出祥和的目光。
“信札或者遗书呢?”
唐霖眨了一下眼睛,摇头:“也没有。”
武寄辞点点头,敲了敲笔帽,把文件夹盖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霖抬起左手伸进领口,手背上长长的疤痕赫然在目。他把系在脖子上的项链扯下来,交给站在一旁的警察,警察在确认物品安全后将其带出去交给武寄辞。
那是一条琥珀项链,黑色的绳子下方挂着一块水滴形的琥珀,里面有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武寄辞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把项链拿起来,垂着睫毛凝视它。武寄辞就是唐初,唐初自然认得这条项链,因为这是唐霖曾经送给还是妙龄少女时的她的。琥珀温柔的光泽倒映出奇异的色彩,透过它能看见过去的时光,还有那乐土上的生活。
“这条项链曾对我有非凡的意义,但现在我用不到它了,能为它增添光彩的人已经不在了。”唐霖说,“我把它交给你,因为我无亲无故,没人会来替我保管东西了。”
唐初坐在防弹玻璃前看着他,用武寄辞的双眼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视着。手指摩挲了一会儿琥珀,警察就来提醒她时间到了。唐初不露声色地收拾好文件夹,狱警将唐霖带走了。唐初穿上风衣走到监狱外面,夕阳的光还很亮,积雪化了,湿漉漉的地板上留着东一块西一块的水迹,倒映出一汪紫灰色的穹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沁凉而暖和的空气,走下台阶,湿淋淋的灌木丛围着一条小路。她在下水道宽宽的栅栏盖上站了一会儿,低着头,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足足停留了一分钟后才快步离去。
死刑执行日当天,符衷端着枪站在死刑场里,唐霖背对着他,面向前方一道灰白色的墙壁。死刑场位于燕城监狱后面,宽阔开朗,三面围着墙,一面是铁丝网。场地四角分别设有哨楼,狱警抱着枪在上面巡逻,墙头上拉着电线,雀鸟时常来此歇乏。
日光强烈,有春天悄然临近的气息,天朗气清,春和景明。唐霖被绑缚着双手,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灰白色的墙,和站在高高的墙边的飞鸟,太阳正以它炽烈的可怕大圆脸悬在众人头顶上。他此时只觉得平静,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早在乌干达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种久违的平静,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十五年前的夏日里。悠悠长夏,唐霖是哥哥,唐霁是弟弟,唐初是妹妹。
执行死刑的时间快到了,一架武装直升机在天上巡飞,像一只夏天的蜻蜓,倏忽就消失在视野里了。符衷走到开枪的位置上,抬起枪对准唐霖。这把枪就是他执行“阿特拉斯”行动时装备的,也是用它把唐霖押上飞机的。现在他要亲自来完成那迟到的正义,他要亲手击毙这个恐怖分子头目,击毙谋害母亲的凶手。
季垚站在死刑场的墙外,这样的刑场在反恐战场上也有,紧挨着关押敌恐的集中营,每天都有枪声响起。他背倚着粗糙的墙壁,咬着一根烟,点燃火机,火焰照亮了他的脸。一缕浓郁的草木樨香气弥漫开去,此时一声枪响震起了停在电线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啼叫洒落如雨滴。季垚眯着眼,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雾,当枪声重重地落在他头顶,他就像得到了一件礼物。
*
四月初,符衷和他的公司团队共同设计的博物馆图纸全部完工,所有审批结束后就开始施工建造。这座专门为纪念“回溯计划”而设计的博物馆将以战时被毁的滨江公园绿地为基础修建,花园式的景观,外形奇特充满未来感的建筑则伫立于层层绿荫之中,它的灵感抽象自“回溯”号坐标仪。那些从“回溯计划”带回来的奇特生物标本,将有幸在这里公开展览。
距离时间局一公里处,公墓里竖起了一座座白色的石碑,曲径环绕,静谧非常。在绿树成荫的地方,一座紫贝壳色的花岗岩纪念碑拔地而起,赫然伫立在方晶石基座上,气势恢宏。它如此高大,漫步在它下方的喷泉广场里,人们常常感觉自己成了微不足道的侏儒。在纪念碑顶部雕刻着桂枝和花环,还有闪耀的群星,它的尖顶与时间局的中央大楼一脉相承。
那尖顶上是光亮的穹庐,缕缕炽热的金光从天穹赤裸裸地泼洒到碑身上,照亮了石碑上的一个个人名。那些名字在闪光,述说着朴实的心愿,使人回想起怀有古老信仰的荷马时代。虽然黑夜遮盖了太阳,水深削减了光亮,但万物仍旧以那取自星辰的原子闪闪发光。曾经动乱的土地均敛神安息,黑夜里飞走的幻梦都振翅归来,来到那大海和山冈。
时间局、纪念碑、博物馆连成一线,巍峨的楼宇在朝着太阳顶礼膜拜,通天遁海的云雾则是铜炉里摇下的袅袅神香。
七月里一个露水清凉的早晨,季垚结束了假期,回时间局报到。符衷开着车在道路上奔驰,车顶蓬打开了,快速流过的空气形成风,呼啸着从耳边穿过,吹散了夏天的燥热之气。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日影斑驳,长长的树影投射在金橘色的路面上,火红的朝阳悄悄在枝叶后面露出睡眼惺忪的脸。
符衷在清凉的晨风里问坐在旁边的季垚:“长官,你说你现在的喜欢的东西只有两件了,是那两件呢?”
季垚戴着墨镜,斜撑着额头,头发有些被吹乱了,他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假期里漫长的旅行让他的气质掺杂了异邦情调,愈发卓尔不群。他沉思了一会儿,看着那些迎面飞扑的景色笑起来,回答:“一件是爱情。”
符衷闻言莞尔一笑,眼见着马上就要到高速入口了:“还有一件是什么?”
“还有一件是英雄。”季垚回答,他们刚穿过收费站,符衷升起了车顶篷。高速路两旁的山体覆盖着厚厚的三角梅,此时颜色正艳,在冉冉升起的白天里悠然转醒。
时间局的大门对他们敞开,符衷把车停在车库里,然后他们乘坐电梯上到地面。踏出电梯后,锃亮的皮鞋踩在刚刚清洁过的、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昂首阔步,英姿焕然。这样的步伐走着走着,皮鞋变成了战靴,紧扎著作战服的裤腿,踩过被烈日灼烤得发烫的土地,戴着帽盔抱着枪,与滚滚热浪一起向着耸立于发射台旁的坐标仪走去了。
明净的天空近在咫尺,蔚蓝欲化,悍马车队在尘土飞扬的发射场上轻盈地滚动。直升机从远处飞来,降落在地面,特战队员从上面跳下来,提着枪,背着装备包列队往坐标仪跑去。轰鸣声此起彼伏,在这轰轰热气里,沙尘沉浸在阳光之下。一只雄鹰忽然飞临发射场上空,扇动着翅膀外围晶亮瓷实的白羽,在晴空下久久地、一圈一圈地盘旋。
“欢迎登舰,指挥官。”站在警戒线前面的士官长朝季垚敬礼,士官长帽子上的雄鹰巨树徽章亮得灼人眼球。
季垚抬手回了一个礼,他鼻梁上架着墨镜,夏日的强光会让他眼睛发疼。季垚站在直升机搅起的热风里环顾四周干燥、平坦的场地,对着士官长笑了笑:“欢迎来到时空巡航任务组。”
士官长挺起胸膛站在警戒线旁打里一个立正,季垚回头对符衷耳语里几句,然后穿过警戒线往坐标仪入口廊道走去。符衷停在境界外的广场上,走向整装待发的直升机群,抬起右手在头顶挥舞,示意直升机现在起飞。一群群黑蜻蜓翘起机尾离开地面,黄白交杂的沙尘把符衷紧紧裹挟住,接着这些直升机排成阵列倾斜着从他头顶飞过,光晕把它们吞没了。
战机跟随起飞指挥官的手势啸然升空,来到指定位置,开始绕着坐标仪环飞。卫星已准备就绪,齐明利在时空通道监测中心里发布了安全预警。
“清点人数,检查武器系统,让领航员给我打报告,我需要确认坐标仪的发射状态。”季垚吩咐道,说完后他拍了班笛一下,班笛上士马上去了通讯台拨通领航员的号码。
在确认无误后,季垚取下对讲机,靠在嘴边说:“发射中心,这里是先行者六号,我们已完成清点和检查任务,状态正常,可以发射。重复一遍,状态正常,可以发射。”
“收到,现在进入发射倒计时,时间十五分钟,请做好准备。”
“收到。启动一级警戒状态。”季垚说,“所有人员听我命令准备战斗。”
他从战争中走来,战争给他留下了创伤,但没人能回到过去把业已发生的事情扭转,灵魂上的伤口用创可贴是补不上的。他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他带来光明与和平,但他却无法生活在和平里。他从哪里来,最后还是要回到哪里去。就像他当年从反恐战场撤回来,一个月之后他又回到非洲去了。有些人是天生的士兵,只有在战场才能找到真实感,战场就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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