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趴在窗上往外看,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冰冷的玻璃上,化作模糊的水雾。他的视线随着一片雪花聚拢在跟前,再等它慢慢融化。符衷每年都看雪,就算雪年年都在下。他喜欢在僻静处看雪,?比如深夜,比如花园的角落里。符衷生性孤独。
一日后的清晨,符阳夏很早就坐起来,他却没有急着下床,靠在床头,揉了揉眼睛。墙上的时钟才指向四点,静谧的房间里听不到一点声响,弧形落地窗前的帷幔上飞着一层薄薄的微光。符阳夏做了一夜的梦,醒来之后却把梦境全都忘记了。
徐颖钊睡在他身边,此时被动静惊醒,从被子下伸出手按在符阳夏的手背上:“又做噩梦了吗?”
符阳夏低头看着徐颖钊的手,然后扣住,用手指抚摸妻子略微蜷曲的长发,微笑道:“没什么,不是噩梦,只是睡累了,起来坐会儿。”
?“你总是睡不好。”徐颖钊枕着头,看着符阳夏的眼睛,“你回家的时间就这么点,我却从来没见你睡过好觉。在部队里也这样吗?”
符阳夏抿唇笑笑,他温柔地勾着徐颖钊的头发,帮她把鬓发抹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头吻吻徐颖钊的额头,松开了手:“我去阳台上坐会儿,怕吵到你,不然你也睡不着了。睡吧,离起床还早,等会儿我叫你。”?
徐颖钊看着符阳夏披上黑色的外套?,拉开帷幔和移门后走到阳台上去。他给帷幔留了一条缝,徐颖钊看到他在阳台上铺着毯子和毛皮的椅子上坐下,就着飞雪慢慢地点燃一根烟,烟雾从他指间升腾而起,笼罩着攀缘于立柱的蔷薇枯枝。
她不知道丈夫此时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徐颖钊沉入梦乡,梦中又回到她和符阳夏的婚礼上了。
符衷提心吊胆地等着客人到来,他这一天都在想这件事,心里总是莫名的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命运在降临。客人来了家里就热闹了,但符衷不喜欢大人们的热闹,他喜欢在热闹的氛围中自己玩。?
傍晚,风雪大了一些,家里的保姆站在门厅前小声地抱怨,然后仔细地帮符衷戴好围巾。远远的就有风声传来,花园里的枯树发出忧郁的呻吟声,雪幕几乎已经把对面的山峦?涂抹成一团浆糊色了。一想到客人可能因为风雪而无法拜访,符衷心里的忧郁也像枯树一样呻吟起来了。
一辆奔驰?从敞开的花园门驶进来,车身落满了雪。家里的管家走下檐廊去开车门,一条裹着黑色长裤的笔直小腿移出来,脚下踩着硬挺的皮鞋。等男人扶着车门露出穿着驼绒外套的身体后,站在廊下的符衷才忽然惊觉原来他之前见过这个男人。
季宋临下车后俯身扶着儿子出来,季垚的鞋子踩在松软平整的雪地里,他脖子上缠着的围巾被风吹得飘散开去。符衷一眼就看到了季垚的脸,相比于季宋临,他把季垚的脸记得更清晰一些。
他们原来见过?,原来是故人重逢。他们之前曾度过了普通而愉快的一晚,在分别两年之后,符衷有幸再次见到曾经的玩伴。虽然只见过几小时,但符衷却记得很清楚。这也许是本能,血液中生来的记忆,不分年龄,不分童叟,本能地要去记住他,好想他对于自己的生命尤其重要。
符阳夏先走下去,他伸手与季宋临拥抱,两人的肩上都落着雪,一下就白了头发。徐颖钊站在檐廊下,她看到季宋临抬起眼睛看了看自己,眼神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徐颖钊眨了下眼睛,再看时,季宋临已经笑着在和符阳夏说些寒暄话了。?
“白夫人没有来吗?”?徐颖钊越过符阳夏与季宋临握手,将两人隔开一点。
季宋临拉好外套,给季垚把围巾系整齐,说:“她在东北白家,没有随我来北京。”?
季垚在系好围巾后走上几级台阶,符衷松开了徐颖钊的手,迎着他走下去,伸开手和他拥抱。季垚大概没有想到符衷会抱他,愣了一会儿,才搂住他的背。符衷比季垚小三岁,矮了一个头,?长得也匀亭,季垚抱住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护住了一个宝贝。
徐颖钊见状要把两人拉开,符衷却偏头很轻地在季垚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亲就把三个家长亲沉默了,徐颖钊刚拉住符衷的手臂,就听见他在季垚耳边说:“哥哥,妈妈说这叫见面礼。”?
季垚闻言轻轻地笑,把手臂收紧些,贴了贴符衷温热的脸颊,但并没有亲吻他。符衷得到了应答,他笑起来,季垚却比他腼腆一些,毕竟自己颊边还留着符衷嘴唇带来的柔软的温度。?
“衷衷很像你。”?季宋临对符阳夏说,他站在廊下,风雪被挡在身边,“真的很像。”
符衷和季垚分开后,徐颖钊拉着符衷的手,弯腰与季垚?握手,问:“他们之前见过吗?”
符阳夏看了眼季宋临,点了点脚尖,说:“两年前见过一次。”?
徐颖钊很轻地嗯了一声,站直身子,抬手把垂下的卷发拢到耳后去?。符阳夏给她披上御寒的风衣,然后回头看着季宋临的眼睛,声调温和:“进来吧,外面冷。”
餐桌上符衷坐在季垚旁边,季垚在桌下牵着符衷的手,给他分去玉米和排骨,蛋皮淋上热奶油后放在另一只盘子里。?锅里煨着金黄的浓汤,符衷说他要,季垚就去给他盛来。
符衷后来长得高,但他小时候发育得慢,总是比同龄的孩子小一截子,何况季垚比他大三岁。他把季垚当成哥哥,哥哥长得好看又有气质,人还温柔。
饭后屋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屋外的烟花能让正月的夜晚生动起来?,但热闹都是别人家的。符阳夏和季宋临说了会儿话,也是轻轻的,他们坐在客厅的玻璃墙下,符阳夏手里燃着一根雪茄。透过玻璃窗看去,能看到花园里的回廊,符衷和季垚并排坐在栏杆上。
保姆说花园里冷,让孩子们去别墅楼顶看雪,那里开辟成一个观景阳台,地板上铺着一整张的白皮毛,错落着挂有壁毯。东北角摆着一架大钢琴,符衷就在这里跟着老师学钢琴。这里人迹罕至,连徐颖钊都不常会来探看。
“你知道天为什么一直是黑的吗?”?季垚问,他穿着一件薄毛衣,外套脱了搭在一边的软椅上,“书上说以前天是亮的,有个叫‘太阳’的东西挂在天上。”
符衷睁着大眼睛看看外面的飞雪,再回头对季垚说:“我爸爸说是因为天上有个黑洞把光都吸走了,所以天就黑了。”?
“我爸爸也是这样说的。”?季垚把窗户上一层水汽擦干净,“他还说他工作的地方能把这些黑洞消灭掉,然后我们就能看到太阳升起来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季垚解开领口的扣子,从衣领里翻出一条项链来,说:“这是爸爸送给我的,他说这里面是一个小黑洞,可以藏很多东西。”
?“可以藏什么东西呢?”
符衷凑上前去看,伸手拨弄了一下坠子,眨了眨眼睛。季垚把项链塞回去,说:“我也不知道,但爸爸叫我一直戴着,说以后会有用的。”?
符衷伸着腿坐在皮毛地毯上,季垚在他对面盘腿坐着,面前摊着几本书和造房子用的小木板。阳台的帷幔半遮半掩,在铅灰的背景下,露出窗户的金黄色灯光像画里的场景。大雪在幕天席地地落,落在庭院里,落在池塘边上,落在两个孩子还没有向荒野敞开的岁月里。
徐颖钊在楼顶阳台找到两个小孩,她提着裙子走过去在孩子们旁边斜着腿坐下,季垚礼貌地朝她问好。符衷抬起头问妈妈:“爸爸呢?”?
“他晚饭后和季叔叔一起出门了,他们去寺庙里求福。”?
徐颖钊说话淡淡的,斜斜地靠在软椅上,手里仔细地?将季垚脱下的外套叠整齐。在季垚印象中,那个晚上徐颖钊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边,打着褶子的裙裾落在脚旁,灯光照耀下,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符阳夏在半夜才回来?,那时符衷已经洗完澡上床睡下了,徐颖钊在符衷睡着之后领着季垚下楼,季垚怀里抱着一只绒布做的泰迪熊。徐颖钊抖开外套给他穿上,像对自己儿子一样,一丝不苟地温柔地给他抚平褶皱。花园门开了,车灯转进来,在檐廊前停下,风雪小了些。
“垚垚,该走了。”?季宋临站在门厅前把季垚接过去,他身上缠绕着古寺里檀香。
符阳夏脱掉手套,说:“不留一晚吗?已经半夜了。垚垚可以和符衷一起睡的,家里的客房很多。”?
季宋临微微地笑:“不了,该走了,下回再说吧。垚垚,给叔叔阿姨再见。你给弟弟说拜拜了没有?”?
“说过了,但是弟弟已经睡着了。”?
“这只泰迪熊是哪里来的?”
“弟弟送给我的。”
符阳夏把季宋临父子送走?,一直送到花园门口,站在风雪中等待了一会儿,才披衣折返。徐颖钊没有说话,转身上楼,别墅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了。
睡前,符阳夏去看了看符衷,他坐在床边抚摸符衷的头发,瞥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盒子牙买加产的巧克力?,轻声问:“哪来的巧克力?”
“季垚送给衷衷的。”?徐颖钊扶着门框说,“他们交换了礼物,那只泰迪熊可是衷衷最喜欢的一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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