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西班牙式釉瓦投下一片荫蔽,在阳光下像波纹那样粼粼发光,好似一片湖泊扣在屋檐上。奔驰在门前的台阶下停住,马上有人来打开车门。季垚倾身下车,踩着积雪不露声色地整理长衣外套。符衷走到他身边,两人踩着石阶拾级而上,仿佛是作为贵客登临拜访,而不是回家。
白逐立于檐廊下方,支撑着廊顶的灰黄色花岗岩石柱是那么气派、朴实无华。白逐穿着灰色的裘衣,肩上搭着一块银白色的狐狸毛,用火烈鸟胸针固定住。她同样戴着银白色的围脖,鞋边的落雪表明她已在这儿等候多时。鲲鹏门下的“白衣卿相”气度不凡,有古时候的遗风,脸庞的肤色白皙、匀调,即使上了年纪依旧挺拔如松、行坐如钟。
季垚走上了台阶,站在檐下,拍去雪花,用平静而怜悯的目光看着母亲。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没说话,但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就心知肚明了。白逐眼里噙满泪水,朝季垚笑了一下,接连说了好几声“天哪”,伸手与儿子拥抱。季垚顿了一两秒,然后放松下来,抬手轻轻拥住白逐,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没见过母亲了。
冬阳照得檐廊旁的梧桐和白杨昏然欲睡,玫瑰花岗岩铺砌的地板也被擦洗得光亮如镜,从石柱旁飘入阳光的温暖和白雪清新的气息,栖息在树枝上的金花鸟振翅飞上晴空。处处都一尘不淄,即使是用古朴的砖块垒砌、饱受栉风沐雨之苦的喷泉池也焕然一新了。
白逐在结束拥抱后忙擦去眼泪,然后礼貌地与符衷握手,她把符衷当作符家家主看待。符衷穿着黑羊毛大衣,戴着手套,尾指上有一枚黑色缟玛瑙戒指。他们愉快地交谈着,白逐将两人带至别墅内,气味芬芳的午宴已经摆上了餐桌,天花板下的黑铁吊灯多么朴素,餐厅同样阳光普照、洁净非常。
他们谈到前不久的授勋大会,符衷说:“夫人也在授勋名单上,但您没去领奖。”
白逐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不需要那些奖章,我早就过了那个时候了,那些金光闪闪的勋章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接着他们又说了些闲话,说到去世多年的白迂,说到季宋临,说到老一辈的旧事。那些隐瞒多时的秘密终于能在这灿烂晴好的青天白日下说出来了,太阳底下无新事。最后白逐再谈起了两人之间的感情,这位老夫人说她能理解这种同性之爱,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即使是老人也得睁眼看世界。白逐送了祝福,轻轻提点一下婚事,但并未深究。
最后白逐忽然提起了符衷的记忆:“你把那丢失的10%记忆找回来了吗?”
符衷闻言稍稍怔愣,片刻后他看向季垚,说:“我没有尝试去寻找,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那些片段被删除了,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可想而知那10%在我的生命中并不重要。但庆幸的是,有关季垚的记忆还完好无损,这令我感到欣喜。”
白逐微微地笑起来,老夫人耳畔的贝母耳坠在冬阳下粼粼闪光。她用带着祝福的视线看着两人,决定缄口不言。白逐知道真相,因为那10%只是她特意挑选出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她只想以此来给符衷一个教训,或者说是警告。
晚上夜宴中高朋满座,季垚在宴会上正式成为了季家家主,白逐将重新打造的家主尾戒传给了他。翌日,符衷和季垚同随白令秋前往北冥的祠堂。北冥六门重新洗牌,后六门时代结束,新六门的家主共同祭拜了门主和老祖。第一代狐三太爷、镇江王爷、簪缨侯爷的挂像垂于堂中,壁画和镶嵌画隐隐透露出已逝的辉煌年代庙堂中的神秘氛围。
*
他们在白家公馆留了三天,然后又去了季家的别墅。迎他归来的是伫立着山神的喷泉、绿荫森森的大花园、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堆砌花园的石砖每一块都可能是特洛伊的城墙。别墅里令人胸闷窒息的不适感已经没有了,反而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季垚去观望了那幅绘在老家主卧室天花板上的、阴森森的壁画,他并不觉得恐怖,反而觉得它恰如其分、令人震撼。
龙王远离了,它将不会再与这个维度产生联系,它生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正等着人们去寻找。
季垚让人锁住了这间卧室,除了那幅民国时的结婚照,其余的照片、油画像全都搬了出来。历代家主的画像放置于干净宽敞、落不到灰尘的地方,那些照片则被收藏到密室里。别墅自从年前开始就日日打扫,等着主人回来,它自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一直空寂,直到季垚踏进这里才让这索寞寂寥的古老大庄园重焕生机。
他们打点完了庄园就回北京,去祭扫了符阳夏和白迂的墓,白迂是白逐的妹妹、顾歧川的妻子、季垚的姨妈,她葬在北京。季垚站在墓园的橡树下忽然觉得一阵悲伤悄然来袭,因为季宋临已经不在了,但他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季宋临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能从生前尚做家主时绘制的油画像里怀念他。画上的男人目光锐利、英俊威武,任谁都会觉得他成就不菲、名流百世。
年节将尽,两人商量之后决定请朋友们来聚餐,时间定在元宵的前一天,那一日刚好立春。符衷早早地就去市场买东西,回家之后就一直待在厨房里整理食材,熬汤煲肉。季垚和他一样系着围裙,帮他洗菜掐菜收拾废料。他们从早到晚都在厨房里忙碌,星河也没闲着。这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计算机卖力地清扫房间,还要兼顾着照看小七和狐狸,它已经全然接受自己是个管家的事实了。
晚餐五点开始,四点之后就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陈巍是第一个来的,接着岳俊祁骂骂咧咧地打着电话进来了。陈巍一进门就大笑着跳起来往符衷头上打了一巴掌,符衷揍了他一拳,马上跑回厨房里去把火关小,高压锅已经发出了哧哧声。季垚在翻动煎锅里的鱼片,一阵油香直往五脏六腑钻。
陈巍跟着符衷绕过岛台到厨房去,一扭头就正好对上季垚的眼睛,陈巍当即大惊失色:“我的天哪!首长好!”
骇得岳俊祁忙站起身来向季垚行注目礼,紧接着进门的林城和魏山华也同样挺直腰杆在原地立正:“首长好!”
季垚在他们几个脸上扫了一圈,点点头,满意了他们的态度,别过脸去继续翻动鱼片:“今天是休息日,不是训练日,士兵们。稍息!解散!”
紧张的氛围这才一扫而空了,陈巍继续嘻嘻哈哈地晃来晃去,林城闻着香味跑来水吧旁坐下,两个人接着便欢笑着说开了。符衷一人分了一块核桃油希腊糕点,用勺子切了一角喂进季垚嘴里。陈巍看到了,皱皱眉:“老天爷,符狗这也太卑微了吧?”
“何峦呢?”符衷回头问道,他把一个装满浓白菌汤的砂锅从火上起开,放到垫好的毛巾上,“我不是让你叫上他吗?”
“他不在北京,他到拉萨去了,回不来。”陈巍回答说。
符衷擦了两下手,把抹布丢开:“他去拉萨干什么?”
“修复文物。”陈巍朝他一举杯,“别忘了我去西藏最初是奔着考古任务去的。”
林城喝了一口希腊甜朗姆酒,他依旧爱酒如命。尝完甜酒之后他再小小地吮了一口柠檬汁,朝符衷抬抬下巴:“三叠今天来不来?”
符衷摇了摇头,把一张煎锅从柜子里拿出来:“三叠是和平大使,现在都不在国内。何况现在二炮也不在了,这种聚会他自然就来得少了。”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不少,只听见滋滋作响的热油声。陈巍默不作声的啜着樱桃酒,呆呆地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睫毛抿了抿唇,举起酒杯说:“敬我们最好的兄弟顾州。”
敬过酒后,符衷背对着岛台继续忙碌起来。季垚一直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煎锅里的鱼片,把白花花的鱼肉煎得金黄焦嫩。他莫名走了神,忘了关火,是符衷帮他关掉的。
“鱼片要煎糊了。”符衷说。
季垚激灵了一下,忙朝锅中看去,手忙脚乱地想把锅抬起来。符衷按住了他的手:“骗你的,煎得刚刚好。刚才走神了?有什么心事吗?”
鱼肉的香味飘了出去,季垚闻了会儿,手里拿着筷子放在锅沿。他不露声色地揉了揉眉头,说:“我只是又想起了顾州,他是我表哥。那么好的一个人,现在却不在了。”
符衷知道他在忧伤什么,他轻轻把季垚抱过来,抵着他的额头,拍了拍他的背。季垚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多双眼睛,但他此时并不想掩耳盗铃般把脸别过去,或者把符衷推开。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臂静静地搂住了符衷的腰。
这时星河开了门,五爷和八胖乐呵呵地走进门来,带进满身寒气。这两个人长着快活的脸庞,他们一到便让屋里的气氛顿时欢乐起来。慢慢的,欢乐驱散了忧伤,季垚觉得热闹了、心里高兴了,暖暖的空气把他熏得晕晕乎乎,好像已魂飞天外、不在人间。他和符衷自在地边谈边笑,把一样样菜端上餐桌,他现在不再是高居人上的指挥官,他也变成普通人的一员了。
宾客陆续到齐,老大前脚进门,朱旻后脚就跟上了。朱旻戴着一条银花花的绣金领巾,和金色头发的林奈·道恩一块进来。道恩的脸冻得白白的,鼻尖和耳朵却是红的,他眨着碧蓝的眼睛与大家问好。除掉魏山华是混血儿,就剩道恩一个外国人了。岳俊祁等一众人都没见过他,大伙都争着介绍这个漂亮男孩,面露赞许,好像比道恩本人还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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