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榉木台阶:“你是新来的,所以得懂规矩。‘狐狸窝’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上了战场好好听命令,其他的随便你怎么干。”
纪名扬跟上去,点头嗯了一声。季垚拍着纸筒,往铁丝网走去,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始终紧闭着嘴唇。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跨过水沟,穿过铁丝网来到了士兵区,身后狮子眼睛似的两盏探照灯正警惕地滑来滑去。
“老狐狸!”有人喊了一声,然后一条胳膊就搭在了季垚肩上。季垚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草叶味道的汗味,他扭头看了一眼,八狐狸朝他比了个手势。
八狐狸旁边跟着七狐狸,七狐狸的脸很冷酷。季垚用拳头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用纸筒拍了拍八狐狸的额头,对纪名扬说:“坏小孩,八狐狸。”
接着他又朝七狐狸指了指,说:“独行侠,七狐狸。”
“他是谁?”八狐狸问,他正给自己的手缠好保护套。
“新来的。”
八狐狸睁大眼睛:“他要来顶替老九的位置?”
季垚点了点头。八狐狸绕到纪名扬身边去,前前后后把他看了一遍,笑起来,说:“他好嫩。”
七狐狸默不作声,季垚和他并肩而行。他们渐渐听到士兵区的喧闹声,有人在摔跤,旁边围着一群人在设赌局,灯光把他们的脸都照得水光瑟瑟,仿佛刷了桐油。凉爽驱散了潮湿,萤火虫在光线照不到的水草丛中飞舞。人的影子黑得像木炭,变成了巨人,一会儿飞过去一只十几米长的手臂,一会儿出现两条和国贸大厦一样高的腿。
“嘿!老六!”季垚合起手掌当喇叭,朝着坐在梯子上专心绘画的六狐狸打了个胡哨,八狐狸和七狐狸也朝他招手。
六狐狸放开嗓子回应了他们,呼应声此起彼伏,在树木丛生、水汽袭人的柔软土地上弹跳、旋转,要打着好几个褶子才能慢慢消失。
“艺术家,六狐狸。”季垚对纪名扬说道。
季垚从人群中穿行过去的时候,不忘给纪名扬介绍同伴,他和四狐狸狠狠击了一掌。四狐狸咬着香烟在和人玩飞刀,这回是八狐狸介绍:“飞刀客,四狐狸。”
靠近住宿区板房的路障里传出震天响的重金属音乐,这音乐来自于三狐狸随身携带的那个录音机,他磕完药后总喜欢放音乐,说这种刺激性的声音能够让他清醒,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点真实。季垚站在箱子旁边看跟音乐摇头晃脑的老三,轻飘飘地给纪名扬指了一下:“瘾君子,三狐狸。”
纪名扬看着折腾不休的三狐狸,他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神也露出了一丝胆怯。季垚瞥到了纪名扬神色的变化,他心里有点得意,他想看到这种变化。
“打桩机,二狐狸。”季垚看着坐在露台上的两个人影说,这两个人估计刚经历过酣畅淋漓的性/爱,“同性恋,五狐狸。他们天生一对。”
二狐狸捧着五狐狸的脸轻轻吻他,吻了一下又一下。新兵的脸色更难看了。季垚在下面喊了两只鸳鸯一声,转过身淡淡地让纪名扬跟着自己进屋去。
板房里飘着肥皂水的味道,那个被隐翅虫咬了的兵正在用肥皂水清洗小腿上的燎泡。季垚看到那串葡萄似的大大小小发黄的血泡,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九狐狸那条脓血横流的手臂,还有林子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他闻到腐烂的气味,这气味来自于地狱。季垚别过脸去,他不愿看到这景象。
八个人围成一圈站在榉木桌子旁边,三狐狸也关掉了录音机,毒品的劲头快过去了。八个人都看到了纪名扬,季垚说这就是新来的队员,以后就跟着咱们生活了。四狐狸手里正翻着折刀,季垚话刚说完后他就把刀猛地扎在桌上,纪名扬的眼皮跳了跳。
“嫩得能掐出水,他来怕也上不了战场吧?嘿,你会开飞机吗?你会钻地道吗?你知道如何在爬满蟑螂、蚯蚓和老鼠的地方找东西吃吗?”
“我会开飞机。”纪名扬回答,他吞了一下喉咙。
四狐狸恶狠狠地瞪着纪名扬看了会儿,八狐狸、二狐狸和五狐狸都笑起来,季垚没笑。纪名扬站在一群人中间,紧拽着肩上的枪。季垚打断他们的哄笑和议论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印章,按在印台上吸墨。印台里的印油已经见底了,露出白森森的锡皮,季垚摆弄了好一会儿才让印章沾上油墨。
他很重地在纸上敲了一个章,章的颜色也是淡淡的,显得有气无力。季垚郑重地把印台、印章收好,看着摊开的纸说:“现在你就是九狐狸了。”
*
季垚从梦中惊醒。他在梦中看到了蜜蜂和狮子,还有紫色的烟雾。床头空荡荡,电子钟亮着,10:00a.。
朱旻带着一众医生进门来,林奈·道恩和肖卓铭也在其中。助手把季垚扶起来坐在椅子上,朱旻戴上手套开始给季垚拆绷带,今天就是他重见光明的日子。肖卓铭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她是来检验重塑舱的医疗效果的。朱旻解开最后一层防护布,将拆下来的东西递给道恩,按了按季垚的头顶和眼眶四周。
“恢复得不错。”朱旻说,“我们用重塑舱根据你以前的数据再造了一对眼球,然后移植到相应位置。肖医生,你对重塑舱的医疗效果还满意吗?”
肖卓铭弯下腰查验季垚的眼睛,末了她点点头:“再满意不过了,简直跟之前一模一样。”
道恩收拾好了拆下来的东西,拉上窗帘,稍微调暗了些房间里的光线,说:“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指挥官,房间里的光线已经调整到了适宜状态,不用担心会受伤。”
季垚抬起眼皮,眼前的事物由模糊到清晰,他渐渐看清了围在身边的一群医生和助手。病房的墙上挂着现代主义的画,摆在下方的黑胡桃木柜上放着几个细长的瓷瓶,黄铜雕塑“舞蹈者”纹丝不动地立在纤细的灯架旁边。巴西樱木做成的大办公桌纹理细腻,上头放着些书本,还有一架倾斜的显示屏。矮桌旁放着三只色彩不一的圆椅,搭着整洁的细绒毯子。
秋香色的帘子遮挡在移门前,透出一块明黄色的光晕,厚实的穿花地毯从床下一直铺到门边,再往外就是宽敞阔朗的观景台。狐狸跳上了季垚的膝盖,小七咧着嘴,摇着尾巴在季垚身边欢欢喜喜地走来走去。季垚将狐狸抱起来靠在肩头,笑着把脸埋在它蓬松暖和的皮毛里。他朝小七伸出手,聪明的狼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季垚再抓了抓它翘起来的耳朵。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朱旻问。
“感觉很好,除了有些花,还有点酸胀感。”季垚如实回答,他四下看了看,“我想要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已经大变样了。”
道恩去找来了一面方镜举在季垚面前,说:“您一点儿都没变。”
季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侧了下脸,把头发撩到脑后去:“眼睛变得更漂亮了,没有留疤吧?疤痕露出来了可不行。”
“没有,疤痕全都清理掉了,你的皮肤跟十八岁高中生一样光亮细洁,简直可以长生不老了。”朱旻把手指放在季垚脸颊两侧按了一会儿,确认一切完好。
“我没活到一百岁,死神休想带走我。”季垚闻言对着镜子笑起来,长眉压在深邃的眼眶上,他抬起手指在自己的眼尾扫了扫,“这儿还是有皱纹,眼睛下边也有痕迹。”
朱旻叉着手,用审判长的语气说:“那是因为你总是失眠、过度疲劳,不信你问问肖医生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你说的都对,朱医生,百分百正确。”肖卓铭回答。
道恩撤掉了镜子,几个医生听朱旻讲完话,做好记录后就离开了。朱旻做完正事后把文件夹合上,双手插兜含了下嘴唇,说:“由于你今天就回时间局,所以医院外面已经围满记者了。”
季垚戴上墨镜遮挡阳光,站在小阳台上往下看去。李惠利医院门厅前的台阶下和大花坛外已经拉起了警戒带,媒体的新闻车停在大门外,工作人员正在摆弄摄像机和三脚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雪还没化尽,檐廊和道路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新上了一层橄榄油。季垚站在35楼的高处,似乎都能听到下面乌泱泱的人群里散发出来的喧声。
时间局的车队片刻之后从外面的大道上开进来,沿着种满云杉的道路直开到花坛前才停下。武装执行员守在车队旁,符衷和林仪风下了轿车,与之同行的还有副总理翁道廷以及国务院的部分官员。符衷穿着执行员的制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皮带深深地掐进腰里。他提着箱子与林仪风和翁道廷一同快步穿过记者围成的人墙走进厅堂里,执行员守在檐廊下禁止无关人员入内。
符衷进入了病房,翁道廷和林仪风则在医疗中心的休息区稍作等候。符衷进门后,跟随他一起上来的四名执行员持枪守在门口。季垚正坐在办公桌前不紧不慢地翻看日志本,手边放着一杯混着草莓的酸奶。符衷从木制隔墙外绕进来,小七立刻跳起来往他身上蹭。
“时间局的车队到了,副总理和官员们正在外面等着你。”符衷放下箱子抱住他,吻了他的眼睛。季垚感受到了符衷身上传来的寒冬的味道,带着松树和新雪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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