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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伦利加城记 (森破)



  ☆、第四十七章 大河之骨

  玛伦利加的神殿建起之时,教团其实已经出现了衰落的征兆,神殿落成时的盛大仪式也都带了些强撑门面的挣扎意味。当然,那时距我出生还有几百年,我只能从银湾塔收藏的文献中找到相关记载。
  将圣徒罗兰德的遗骨迎至玛伦利加的时间则要晚一些。耐人寻味的是,圣遗物的转移与其说是为了播撒教团的荣光,倒不如说是在硕果仅存的大教区保留珍贵的遗产,好让剩下的信徒有份精神寄托。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棺椁上的红色玫瑰有多娇艳可人,它所栖身的古圣殿就有多凄冷苍凉。而在圣器与灾变的阴翳之下,二者间的巨大反差也都显得情有可原。
  可就在萨缪尔和海格将轻触玫瑰的手收回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诡异的现象:那朵玫瑰正飞快地褪去艳丽的色泽,柔软的花瓣与叶片迅速硬化,竟在二人面前结成了一朵精致的石花。
  石花依旧保持着玫瑰的形态,却是任何一位能工巧匠都无法用人力复制的“神之造物”。纤薄的花叶上布满细密的裂纹,恐怕再也经不起一点粗暴的碰触。
  “石心玫瑰”不负其名。
  “刚才,你也看到了吧?”萨缪尔喃喃道。“那些画面,罗兰德与索尔缇的经历,还有这朵玫瑰的石化。”
  海格凝重地点头:“是的。这一次,我也看见了‘来自过去的幻影’。”
  萨缪尔纠正了海格的说法:“不是幻影,而是他们的记忆,也是这座圣殿所见证的故事。”他抬起头,仰视着天坑之上不曾游移的白昼极光。“他们不只是遥远的传说,圣器、古圣殿、终结灾变的方法也确实存在,我们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海格静静地注视萨缪尔的侧脸,发现他放空的眼神中除了释然,更多的却是遗憾与悲伤。
  萨缪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向沉稳的声线因激动微微颤抖:“海格,圣徒罗兰德的遗骨好像就收在玛伦利加的神殿里吧。”
  “是的。”审判官再次看向石心玫瑰下的棺椁,不禁想起方才所见的罗兰德与索尔缇诀别的一幕。“谁能想到他心中还有这样的牵念。”
  “圣徒也是人啊。”萨缪尔轻叹。“他身边应该也有这样一朵玫瑰。”
  海格无奈地摇头:“本来是有的。但早在将他的遗骨接到玛伦利加的一两百年前,那朵玫瑰就已经石化碎裂,这才有了‘石心玫瑰’的名字。”
  罗兰德辞世之后,神秘的石心玫瑰也成了一种象征,以至于人们基本不会深究这朵花是否真的存在。
  “而这里埋葬着我的祖先,索尔缇,还有他们,”萨缪尔站在索尔缇的棺椁前环视一圈,只见一列列黑棺如同丰碑,为与世隔绝的洛格玛守护着不容人染指的安宁。“他们是古圣殿的守墓人,是我们不为人知的先驱。”
  海格一言不发,后退两步、单膝跪下,郑重地向眼前的守墓人们低下了头颅。
  这是他第一次以教团战士的身份,向托雷索家族的成员致以最高的敬意。
  二人走出棺椁的阵列,靠近圣殿尽头的祭坛。
  祭坛附近有一张石造书案,书案前的座椅上坐着一具着长袍的枯骨。经历了时间的折磨,那袭黑色长袍早已和书案上的书本、信件一样残破不堪,但萨缪尔依旧能从衣物形制和掉落一旁的饰物辨识出死者的身份——这是洛格玛古圣殿的最后一位守墓人。
  落石堵住了离开圣殿的道路,以至于他没能等到下一位继任者将他入殓。
  而在这位守墓人孤独离世的七个多世纪后,托雷索的现任族长与教团异端审判官终于走进圣殿,为他举行了迟来的葬礼,让这位无名的守墓人于棺中长眠。
  海格和萨缪尔花了些工夫,才把守墓人的尸骨完整地移进那副空棺椁。他们将守墓人的双手在胸前交叠,让他的离去显得安详一些。
  合上棺盖后,海格对萨缪尔说:“我们没法在这办什么祭祀仪式。但你是族长,代表托雷索家族为他念个悼词还是可以的。”
  萨缪尔回过神,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代表教团做个见证,就像当年建起圣殿时那样。”他感激地看了海格一眼。“谢谢你愿意为我的祖先做这些。”
  海格简练地回答:“都是职责所在。”
  萨缪尔明白,海格这么做不是因为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出于敬重。在这一时刻,在神圣的牺牲者面前,他们之间的种种过节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托雷索的族长理正衣冠,左手轻按刚合上的棺椁,闭着眼微微颔首。
  “我,萨缪尔·索拉里斯·托雷索,托雷索家族的现任族长——”
  海格也庄重地报上了自己的全名与头衔:“海格·乌泽林·索伦,教团首席异端审判官。”
  “——特在此洛格玛圣殿,祭奠自圣女索尔缇以来的二十三任守墓人。”
  “以及圣徒罗兰德。”海格补充道。
  “你们守护洛格玛圣殿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们将接替你们的工作,继承你们的意志,将圣器‘大河之骨’……”
  萨缪尔的话戛然而止——他已经对接下来该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他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祭坛和壁画:“海格,你还记得我们刚才看到的罗兰德和索尔缇的记忆吧。她提到圣器的本质,说那不是神迹,而是灾变的根源。”
  海格的表情也骤然冷了下来:“啊,当然记得。”
  “如果真是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带走圣器。”萨缪尔的语气很坚定。“哪怕这有悖你们教团的命令。”
  海格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只是执着于‘带回圣器’吗?”
  他握着剑柄,与萨缪尔一同走向祭坛。
  “你那位探险家朋友说,他认为教团必然走向没落,即便找回圣器,结果也是一样的。”
  萨缪尔愣住了:“胡塔还对你说了这些话啊……要没那位大副管着,他就总是口无遮拦。”
  海格却表现出意外的坦然:“也许他说的没错。教团之所以对圣器充满执念,正是因为它已日薄西山,需要一剂猛药延续自己的生命。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从这里带走圣器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洛格玛灾变之时,托雷索家族死得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口,镇守此地的教团战士也死伤惨重。漫长的时间使后人无法拨开真相之上的层层雾霭,反倒将圣器“大河之骨”当作通往救赎之路的路标。
  最后的守墓人在书案上留下了历代积攒的研究手记。可惜那些纸张过于脆弱,稍微碰触即刻化作齑粉;羊皮纸上的墨迹也早已斑驳不清,萨缪尔只能艰难地辨别出用古文字写下的片言只语。
  于是,萨缪尔与海格将视线移回祭坛。
  教团与托雷索家族汲汲以求的圣器就盛放在祭坛上。一截不到二尺长的蛇骨,底下垫着残破的教团旗帜。
  然而,与罗兰德、索尔缇在古战场上拾得的洁白无瑕的蛇骨不同,眼前的“大河之骨”已是通体发黑、伤痕累累,就像索尔缇棺上的石心玫瑰一样爬满裂痕,每条缝隙都饮足了陈旧的血液——大概是托雷索家族守墓人的血。
  他们已无法分辨,是圣器因血而堕落,还是鲜血揭开了圣器本来的面目。
  萨缪尔尝试触碰圣器时,出于对萨缪尔直觉和判断力的信任,海格没有阻止他,只是竭力将担忧藏在心底。
  也许这一次,他们将和那两位先驱一样,无限接近灾变的根源。
  碰到蛇骨的瞬间,萨缪尔再次感受到了共鸣的力量。洛格玛圣殿的过去与现在于意识的空间里交叠,眼前巨幅壁画也逐渐清晰起来。
  萨缪尔终于明白上面画的是什么:那是一条将身形隐藏于世间万物之后、向着天坑盘旋而上的巨蛇,是贯穿了时间与生命的世界之蛇。
  画面底部,蛇尾勾着烈火、闪电与洪水,衣不蔽体的“人”和被同样卷入灾难的野兽在地狱般的光景中求生——这是人类尚未成为万物灵长的远古时代。
  后来,袅袅烟火藏起了巨蛇的身形,画面上开始出现简陋的房屋和农田,人类告别了蛮荒时代,迈出通往文明的第一步。
  再后来,画面中的人群分成了两边。一拨人簇拥着高台上的“神祇”,而那神祇背后的光环恰是由无数信徒推起的人造之物;另一拨人穿上了铠甲,拿起了长剑,村落的炊烟变成了战场的硝烟。
  人们学会了信仰,也学会了战争。
  画面中部是帝国首都繁荣的城市景象,标志着库诺大陆的文明走向鼎盛。而在华美画卷的角落,蛇身与人骨和锈蚀的兵器纠缠,洪水与冰川一点点逼近城池与农田。
  繁荣之上,无尽的战争又将那些美好安宁的画面一一撕裂。无主的战马踏过哀嚎的难民,颓圮的宫室间燃起熊熊烈火,陷入绝望的流民堕落为无光者,衣衫褴褛的掘墓人将瘟疫死者拖进墓坑。人祸已超越天灾,成为人们面前最可怕的劫难。
  画面的最上端,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点。地震、天火、海啸、冰封,人和其他动物一样,只能在灾变中苟且求生。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悬崖上伸出的枯枝,双腿却被血肉结成的藤蔓缠绕,生存也变得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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