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胡说些什么!”楚德已无法判断那声音从何而来,又是否真实存在。
一连串沾血的名字飞快地掠过脑海。
楚德突然发现,无论是谁在用此等阴森的语气向他暗示未来似乎都情有可原,候选人不限死活:可以是路易斯,可以是琳卡,可以是在渔村边缘被灭口的信使兄弟,可以是火烧旧造船厂时被他杀死的赏金猎人,甚至可以是楚德自己。
“你听,有人过来了,他们是来‘请’你赴约的。”
——你的“盟友”容不下你,他们只想确保自己的利益。
神秘的声音没有说谎,悄然逼近的脚步声也不是幻觉。楚德倒吸一口凉气,反手闩上了门。他好歹也是生死边缘打过滚的赏金猎人,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从风中嗅到最微弱的危险气息。
因此,楚德很快意识到:若是再不跑,他可能就得死在这了。
屋后藏有通向巷道的暗门。不知是杀手还是守卫的不速之客撞开正门时,楚德早已换上一套适宜混迹海港区的平民装束,三两下抓乱自己刚梳掠齐整的头发,以一副他极为痛恨的落魄模样从后门离开。
对楚德而言,这是莫大的屈辱。但要想活着离开玛伦利加,他必须忍受屈辱,忍受失去一切资本的痛苦。
闯入者手中拿着出鞘的铁剑,眼神中带着杀气。见屋内不见人影,马上开始四处搜寻楚德的踪迹。
“人呢?”
“从后门跑了。”
领头的人冷哼一声:“做贼心虚。正好,我们有理由向市政厅正式控告他了。”而市政厅都是“自己人”,接下来就是走个流程的事。
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用长斗篷遮蔽了身形和面容的艾德里安神情淡漠,冷眼看着楚德被迫逃离他经营许久的栖身之地。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却也截然不同。
几个小时后,市政厅正式将楚德列为涉嫌数起命案的在逃要犯。
一天之内,和不久前从绞刑架下逃脱的路易斯一样,楚德的通缉令出现在了玛伦利加的大街小巷。
于是乎,斑驳的墙面上同时贴着两幅肖像。一幅刚画成,另一幅也有七成新,赏金猎人协会的两任前会长以极为讽刺的方式“并肩而立”。
被世界蛇证伪的“命运之神”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给玛伦利加留下一个黑色的漩涡。
北国的冬天总是要比玛伦利加寒冷许多。受最后一场灾变的影响,这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南方港口尚未迎来初雪时,深居库诺大陆北部的冬谷已经被混有杂质的白色覆盖。
被覆盖的不仅是土地,还有残破的要塞和干涸的血迹。
博伊斯王国雇佣库尔曼人充当前锋,侵占了摩尔根公国的大片平原。在僵持两个月后,博伊斯军借着当时最先进的火炮取得了冬谷围城战的胜利,将前哨站楔进摩尔根公国的腹地。
接下来便是血腥的“庆贺”——胜利者以野火过境的势头劫掠并屠戮了冬谷城。没来得及逃走的老弱病残大多死在库尔曼人刀下,妇女和壮劳力被掳到王国的其他城市充当奴隶,守军俘虏则被坑杀在要塞前的护城河里。
绝望的哀嚎在狭长的山谷里长久回响,直到升腾的黑烟逐渐消散,曾经繁荣富足的冬谷化为一座无生气的死城。
在北方旷日持久的混战中,冬谷城的陷落只是整场战争的一个断面,但那难以想象的惨状足以让目睹全过程的楚德心惊肉跳。
被全城通缉之后,楚德好不容易摆脱玛伦利加城市守卫的追捕,本打算在治安混乱的沙城藏身,却发现市政厅的加急通缉令也发到了这座“友邦”,只得临时改变计划,几经辗转才走陆路跑到了北方。
一开始,楚德以为自己找到了在异邦东山再起的机会——落脚的博伊斯王国与莫吉斯总督做过生意,他还在那里遇到了合作过的库尔曼人。
虽然战时物资的生意被迫搁浅,但楚德坚信自己还有别的资本:他好歹当过赏金猎人的行业领袖,业务能力无可挑剔。见他在潜入和刺杀之类的事情上得心应手,王国的军队勉强接纳了这位编外战斗人员的存在。
然而,和玛伦利加的显贵们绵里藏针的作风相比,北方的贵族和军官对楚德的不信任是摆在明面上的。一想到自己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楚德内心的不甘就膨胀到令他气血不顺的程度。用不着特意观察,楚德也知道别人怎么看他,强烈的屈辱逐渐转化为对未来的恐惧。
残酷的战争场面则给这份恐惧雪上加霜。
为了跻身上流,楚德明里暗里使过很多手段,也杀过不少人。但和眼前的情景相比,那简直算不得什么。血肉的腥臭将战争平铺直叙地展现在他面前,无论是就视觉还是嗅觉而言都极具冲击性。
这就是他和莫吉斯总督等人曾经利用过的遥远的战争。
他们曾用钱粮和武器投资并推动了“与己无关”的战争,而玛伦利加的繁荣就是靠这样的战争滋养起来的。
身在玛伦利加的时候,即便听到骇人听闻的死伤数字,楚德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可现在,他的精神虽日渐麻痹,却还是在战场边缘感到刺骨的恐惧。
他甚至因恐惧产生了久违的罪恶感,这是他在杀害琳卡、袭击吕西安、陷害路易斯时都不曾跃动的情绪。
陷落的冬谷要塞之外是博伊斯大军的营地。
楚德坐在火堆旁,正用长木棍拨弄眼前的柴火,眼底因长期失眠积出了一片青黑。他不敢入睡,唯恐凶恶的梦魇会操纵他的手,在半梦半醒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怎么,你不喜欢这幅景象?哦我差点忘了,你们那里足有一两百年没打过仗。在此之前,你大概都不知道战场长什么样。”
说话的是库尔曼骑兵队的头领,名叫史兀罗。在玛伦利加与沙城筹运物资、参与刺杀吕西安将军时,也是他代表同族与楚德打交道。直到不久前,楚德才知道史兀罗在部族中的地位这么高。
楚德一向是看不起库尔曼人的,又十分忌惮他们毫不掩饰的嗜杀本质。但讽刺的是,自打楚德逃到北方,也只有史兀罗愿意和他多说话。这个库尔曼人似乎对楚德充满兴趣,此时正用败军残破的旗帜擦拭自己的马刀,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冬季对北方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低温,粮食短缺,大雪封山后难以通行,人马也都需要休养生息。因此,在攻破冬谷要塞之后,博伊斯王国决定暂时撤军,史兀罗带领的这一支库尔曼人也将趁着契约期满返回草原。
骑兵队在围城战中基本派不上用场,但攻破要塞之后,库尔曼人借着屠城捞了不少好处。除了有形的金钱和粮食,打包带走的还包括肆意砍杀的快感。
就像鱼离不开水,库尔曼人长期浸淫在血与火之中,早已离不开战争,甚至异化成了战争本身。
史兀罗咧嘴笑道:“要不要跟我们去草原?我看你和那个‘路易斯’在船上打得有来有回,说不定还能教我们部落里的年轻人耍两下子。”
“不,那还是算了。”
楚德依旧与史兀罗保持着距离——就算留在博伊斯军中必遭人白眼,他也绝对不会跟着库尔曼人回什么草原。这是他作为玛伦利加子民仅存的植根于“文明社会”的傲慢。
“草原不好吗?不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只要有酒有肉,就能快活一整夜。”
楚德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史兀罗的“快活”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快活。
就算遭了楚德的冷遇,史兀罗脸上那不羁中透着残忍的表情也不曾变过:“这次替博伊斯王国打仗,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当雇佣军了。我准备把库尔曼各部落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强大到无坚不摧的草原军团。就像这股强劲的北风,我们的铁蹄将踏平整片大陆。”
他看着楚德,笑嘻嘻地问道:“我们要是把玛伦利加打下来,让它变成现在的冬谷城,你不会介意吧?”
楚德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得史兀罗不是在开玩笑。冬谷要塞外的临时营地里,篝火在严寒中都显得力不从心,楚德的脊背却直冒汗。
“你们一直待在那儿,锦衣玉食惯了自然没什么感觉。可那趟南方之行着实馋着我了,玛伦利加真是个好地方啊。”史兀罗舔了舔嘴唇。“我们库尔曼人一向如此,只要缺了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就会努力拿到手。”
——就和你楚德一样。
楚德震惊地看着史兀罗,半晌说不出话。
史兀罗又问了一遍:“你介意吗?”
楚德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摇头:“不……”
他被吓得分不清自己指的是“不介意”、“不清楚”,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史兀罗显然把楚德的反应理解成了第一种:“哦,那我就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Soldier - Fleurie
库尔曼人的设定其实糅杂了很多要素,其他背景板故事也是,基本没有特定历史原型。硬要说的话参考最多的是玛城的建筑风格……
☆、第七十二章 机关算尽
众所周知,对常年飘在海上的水手而言,码头就是除船只以外的半个家。再劣质的酒和面包,都是他们起航前和返航后离不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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