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叹了口气,妥协地坐下来,任凭两架骷髅操纵着自己不灵便的手,替他梳洗装扮。
袅袅白烟断断续续升至半空,最后一粒香灰落在兽炉之中。
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叮咚铃声,四架森森白骨抬着白纱玉辇,缓缓向众人走来。
驭白骨为侍,这是雾隐山使者才有的能力。
人群如潮水般向街边匆匆退去。
步辇驶过长街,停在了寻英台下。
荣焉从步辇上走下来的,步履沉稳地踏上阶梯,一边走,一边沙哑地开口,漫不经心道:“前些日子途径此处,想来凑个热闹,来迟一步,还请见谅。”
众人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直接表露出来。
顾维看着高高在上的荣焉,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
——明明昨日还是个狼狈颠沛的小乞丐,穿着褴褛的衣衫,露着一双细白的腿,活像山野间无人管教的泼皮猴子,踩着木屐就能到处乱跑。
脱下乞丐服的荣焉换上了蓝绿云纹锦缎衫,配着朱璎宝石之冠,瞎了的右眼被栩栩如生的蝴蝶玉饰遮住,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子穷奢极欲的味道,像是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一般。
清美而绝艳,再无半分粗陋之态。
隐藏在人群中的一道暗红色身影凝望荣焉许久,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寻英台下的众人已是满堂哗然。
荣焉失踪的头几年,被他收养的孩子们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集资请山下的画师给他画了一幅肖像,四处分发央人去寻。
他的容貌太过清艳,再加上那特殊的茶色眼珠与少见的朱红美人痣,让九州武林的许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失踪了六十多年的人突然归来,还飞上了枝头,成为了雾隐山使者,也难免会叫人议论纷纷。
陆桓有些不自在地怼了怼身边儿的顾维,不满道,“师兄,他怎么又回来了?还成了雾隐山使者,是要跟咱们回归云山吗?”
“不清楚。”顾维摇了摇头,“他到底还是归云山的人,如今重入江湖,大概还是会回到归云山。”
“切,他好意思回来吗?”陆桓撇了撇嘴,精致妖冶的容颜倨傲而娇纵,“这么多年了也没想着回来看看师父,别是因为自己瞎了,残废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要回归云派吧!”
“别胡说!”顾维皱着眉头训斥道,“你也不小了,说话不可再如此无礼。”
荣焉从容落座,托着腮帮子,耐心地听着下面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直到一切都归于沉寂后,他才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散道:“开始吧。”
大会首日的比试一如既往的枯燥。
各门派不入流的弟子上台互相切磋,在荣焉眼中就像是乡野村妇打架互相扯发髻一般。
荣焉百无聊赖地磕完一盘的瓜子儿,觉得嘴巴有些干,又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牛饮下去。
五天前,荣焉按照约定取走嵩山派掌门的性命后,只来得及小睡一会儿,就连夜赶了回来。
这两日更是因为顾维无休无止的寻找,迫不得已四处躲藏,连个好觉都睡不上。
此刻在寻英台上吃饱喝得后,荣焉的身上就开始犯懒。
他十分有损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宽松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无意中露出了手臂上的累累伤痕。
他平时穿着乞丐服,都会用纱布将这些伤痕牢牢缠住,今日突然换了华服,一时不查,才将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都露了出来。
曲净瑕一向喜好美人,他见荣焉身量匀称,唇红齿白,轻而易举地就判断出这是个美人胚子。
然而美人的手臂却斑驳丑陋,满是严刑拷打后留下的伤痕,一眼看去,十分的破坏美感。
思及此,曲净瑕顿时生出怜惜之心,对着已经昏昏欲睡的荣焉道,“我派中有人擅巫蛊之术,可妙手回春,使者若想治好眼睛与这满身伤痕,不若来邪道走一遭。”
“唔?”荣焉迷茫中听到曲净瑕的话,立马清醒了几分。
他状似不经意地抖落袖子,遮住伤痕,捂着被玉蝶挡住的右眼,推辞道,“劳您费心。他自己慢慢会好的。”
沈从越眉心一跳,终究是没压住心里的好奇,开口道,“使者这一身的刑伤是从何而来的?”
荣焉嘴角泛起笑意,声音柔和道,“成为‘神明’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您想来试试吗?”
一句话就把天彻底聊死了。
余下的半天基本上都被荣焉睡过去了。
首日比试结束,众人陆陆续续散去后,荣焉慢悠悠地从座位上起身,没精打采地跳下高台,背影颓丧地走回了客栈。
他睡得太久,实在是没什么精神头了。
路过楼下店小二身边时,他从袖兜里掏出了五枚铜板和一块碎银,叮嘱道,“一会儿去街边儿买一袋瓜子儿,送我房间去。铜板买瓜子,碎银就给你做跑腿费。”
客官大方敞亮,店小二也乐意帮着跑腿,喜滋滋地跑去买瓜子儿了。
荣焉维持着蔫巴巴的模样上楼,动作粗鲁地推开了房门。
“……”
荣玉摧正坐在桌子前,喝着茶,耐心的守株待兔。
很明显,“兔子”已经到了。
荣焉重重阖上房门,准备换个客栈居住。
“孽子!还要往哪儿去!”荣玉摧一拍桌子,厉呵道,“滚进来!”
“……”
荣焉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推开了房门,面无表情道,“荣掌门来我房中,所为何事?”
态度不偏不倚,像是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荣玉顿时摧怒上眉梢,又是狠狠一拍,险些振碎了木桌:“这些年多少人都在找你!你既活着,为何不回归云山!你把门派规矩当成什么了?!”
荣焉突然就不想躲了。
他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他要到处躲藏,不敢见人?
荣焉扯了凳子坐下来,平静地反问道:“那就请荣掌门跟我说说,有多少人在找我。”顺便也能让我捡个乐子。
荣玉摧脸上的怒意僵住,尴尬地转移换题,继续硬邦邦道:“不管如何,归云派的弟子就该老老实实回归云山,跑到雾隐山做使者!像什么样子!”
“你的意思是,让我回你的归云山,老老实实做个继续被你教训辱骂的废物?”
荣玉摧愣了愣。
荣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拨开了自己领口。
藏在衣服下的是道道垒叠交错的伤痕,红肿青紫一直蔓延到锁骨,让人无法看出他原本的肤色。
荣玉摧的眼中的混浊再次散开,堆积在眼底的痛惜翻涌上来。
第4章 祈华卷三[改]
“最初被绑走时,我曾奢望过有人会来救我,所以坚持着不肯去死。”
荣焉拢好领口,云淡风轻地叙述道,“护送我的师弟们说:‘若是大师兄来就好了,大师兄来的话,根本不会拖累我们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偷偷把他们放跑了。”
说到此处,荣焉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受刑的九天,濒临死亡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他无意识地摁了摁手腕上丑陋的伤疤,剧烈的痛楚让他心神稍稳:“当初的我,为了寻找庇护去了归云山,可后来我明白了一些事,就不需要回去了。”
“你们已经舍弃了我,现在又要我回去,这算什么?施舍吗?”
荣玉摧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痛心疾首的神情,荣焉却不会再心软。
——他觉得痛快。
自己终于学会如何用语言去伤害别人,可惜会的太迟,在他吃够了苦头后,才勉强掌握了嘲讽这项技能。
荣玉摧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说不清他是愤怒还是痛苦,亦或是绝望。
荣焉拄着桌子,雪上加霜地提醒道,“另外,我已是雾隐山的使者,荣掌门还是注意一下言辞比较好,毕竟你我……尊卑有别。”
这些话,也是曾经的荣玉摧对他说的。天下生意有来有往,他自然也要原封不动的还给荣玉摧。
荣玉摧双眼仅仅维持了片刻的清明,他正要再说什么,眼神却突然又开始混浊起来。
荣焉已经失去了耐心,打算出口赶人。
他的便宜父亲却突然改口道:“大会结束当天是桓儿生辰,归云派会在知味楼邀请宾客,你记得过来。”
“我不……”
“你必须去!桓儿想见你!”
荣焉拧起细长的眉,片刻后又不准痕迹的松开。
“好啊。”他无所谓道,“那就请荣掌门多多赐教了。”
荣玉摧被他怼的颜面尽失,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荣焉得意地笑着,托着腮帮子发了会儿呆。
没过多久,小二就拎送来一大布袋的瓜子。
荣焉盯着布袋子看了一会儿,抬手打了个响指。
两架骷髅应声凭空出现。
他指了指布袋子,指使道,“给我剥瓜子。”
骷髅任劳任怨地站在桌前,用不灵便的白骨爪子给他剥了一夜的瓜子儿。
第二日比试开始前,荣焉又穿了回那身破旧的乞丐服,从大户人家的公子摇身一变,变成了干干净净的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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